几天前,阮绥音突然带着一位知名导演的邀约找上了他。 “我们都认为,这个角色很适合你。”阮绥音将一个贝斯手的剧本给他,“我说的是——适合‘你’。” “独立,坚韧,帅气又跳脱。”阮绥音说,“而不是像你之前接的那些千篇一律角色一样,多愁善感又脆弱得不堪一击,为什么你的戏总是被业内评价‘浮于表面’,你想过吗?” “当然了,作为演员,你接什么样的角色我们都无权干涉,我只是觉得……” “既然演戏已经是你的工作了,在现实中就不要再扮演另一个人了呢…?” “其实做真实的自己,或许会活得更漂亮。” “只有那时候,你得到的爱才是真正属于你的爱。” 裴路想,阮绥音大抵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明了这个道理。甚至,他走过的歧路比自己还要曲折,曲折到几乎花了他的整个童年、整个青春,但有些道理,实在是提早都不可领悟。 再一次踏进洛城启明孤儿院时,这里已经和十多年前截然不同了——倚仗于阮绥音以及他带动的粉丝捐款。 在这里的回忆并不美好,但不可否认,这个地方至少曾经为阮绥音提供了一个挡风遮雨的地方,让他不至于风餐露宿、饿死街头。 老花匠已经去世了。这么多年来,阮绥音一次也没有回来看望过他,看一看受他资助的孩子们,是想避嫌、也是想把自己与自己真正的过去切割——他宁愿相信自己是被阮薇爱着的顾望景,也不愿意承认自己不过是被上帝和亲生父母抛弃的孤儿。 阮绥音站停在楼后的花台边,这里种的依然是蓝色的风铃草,小时候他喜欢一个人躲到这里唱歌,而花匠爷爷似乎是他唯一的听众,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陈帆会躲在哪个角落默默地注目于他呢? 在信里,陈帆说自己的歌声救赎了他,让他原本无望又苍白的生命突然间有了意义。可阮绥音想,如果自己的歌声能再有力量一些、再强大一些,或许就能让他走出黑暗的角落,真正地来到自己身边。 又或者,恰恰是这份爱让他坠入了黑暗。 “所以…”阮绥音看向身旁的傅斯舟,“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傅斯舟微微颔首,停顿了一下才开口:“前阵子,军团在一场行动里,意外捕获了一个很多年前为非法组织效力的漏网之鱼。” “在审讯中,谈到多年前非法组织被剿灭的事件,他供述自己在组织时,曾经亲手杀害过两个卧底。” 阮绥音有些不解地皱起眉,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这种似乎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事。 “那两个卧底是一对夫妇,曾经是军团从军校就开始培养的军官,他们在23年前被删除了档案,秘密派遣到组织卧底,期间只和一名联络人联系。” “后来联络人被杀害,他们也随即暴露,被组织处决。联络人一死,再也没有人知道已经被删除档案的他们的真实身份,没有人为他们颁发军功,没有人为他们追思,他们只是就这样消失,没有任何人记得,留下的只有一个孩子。” “组织曾经想要找到这个孩子赶尽杀绝,但那对夫妇似乎在被杀害前夕察觉到了自己疑将暴露,在深夜将孩子送走了,后来组织再也没有找到这个孩子。” 傅斯舟顿了顿,阮绥音认真听着,仍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只是客观地评价:“真可怜。” 傅斯舟看着他,眼里突然流露出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 阮绥音困惑地与他对视,竟然从他眼中品出了一丝悲悯的意味。但那并不是天神高高在上的怜悯,而是一种因爱而生的疼痛。 是啊,真可怜。傅斯舟想。 可怜素来是阮绥音身上极其浓厚的一项品质。他惹人怜爱,引人共情,从而能招揽人心所向。 可傅斯舟不想要他可怜。 他要阮绥音幸福,要阮绥音受人艳羡、即便是嫉妒也没关系。 傅斯舟再也不想要他是可怜的。 傅斯舟努力在心里谨慎地挑选措辞,良久才开口:“他们被杀害的前一天,是23年的12月24日。” 阮绥音愣住了。 这是自己被送到孤儿院的日子。 “卧底潜伏多年,游走在黑色地带的夫妇两个人除了彼此之外几乎没有可以信任的人,而唯一的联络人也已经毙命,我们猜测,当时他们甚至找不到一个能托付孩子的人,只能把这个孩子送到了邻市洛城的孤儿院。“”他们并不是不爱这个孩子,并不是真的想要抛下他,但是,这已经是当时他们所能做出的唯一的选择。“阮绥音睁大了眼睛,犹疑的目光轻轻颤抖着。 傅斯舟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完全可以把这件事吞到肚子里,至少不会刺激到阮绥音,让他知道自己亲手父母残酷的一生和惨死的真相。 但傅斯舟只是希望他知道,他并不是像他自己所认为的那样,从一开始就是个被抛弃的孩子。 相反,他的父母很爱他,即便他生来就带着不那么漂亮的胎记,但他们仍然在自己逼仄的生命里竭尽全力想要给他自己能给的所有。 可惜那时的阮绥音太小,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得到过的充满爱的哄慰和注目、拥抱和亲吻,只认为自己从没被爱过,也不会被爱。 傅斯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到阮绥音面前:“这是他们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 “——他们很爱你,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阮绥音垂眸看着,却没伸手去接。 他的目光有些茫然地游荡,似乎还要花些时间来消化这些事情,但傅斯舟相信他明白自己的用意。 或许对于阮绥音来说,不被爱着固然难以接受,但爱着他的人离开了他、甚至早已离开这件事也会让他难以释怀。 如同某位作家在书里写到,母亲多年来照顾残疾后自暴自弃的他,让他的生命得以延续,可当他终于有一天成为杰出的作家时,他的母亲却已经离世。 那么爱着阮绥音的人没能够看见他如今历经磨难后在舞台上盛放的模样,对于他而言必然是极大的遗憾。 而不久以后,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那个人也将会永远离开他。 他怎么能够不难过呢? 三天后,阮绥音以一场全球直播的演唱会的形式复出。 阮绥音打开门时,新助理和保镖站在门外。 “Mercury早上好!”助理将一束蓝色鸢尾捧到他面前,“这是我们在路上给你买的复出礼物!” 阮绥音没有接过花,只是沉默地看向他身后的保镖。 他们很久没见面了,自上次在警察局的最后一面,起初联系不上他的阮绥音险些以为就连他也要离自己而去。 陈帆被捕之后,保镖其实想过很多。 阮绥音有了他真正的归宿。毫无疑问,傅斯舟可以带给他真正的幸福,他明白,无论自己是走或是留,于阮绥音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在阮绥音身边的这几个人中,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被替代的。他不像陈帆一样默默守护阮绥音二十余年,不像段奕明一样忍辱负重扶持他上位,不像顾闻景一样有个“哥哥”的稳固身份,更不敢奢想要与傅斯舟相提并论。 但其他人或许都会走向自己的归宿,不论是像陈帆一样毅然决然地走向死亡,还是像顾闻景一样寻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只有保镖知道,阮绥音就是他的归宿。即便他自始至终都是阮绥音身边最多余的那一个。 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求。除了阮绥音身边,他想自己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幸福,就是站在阮绥音身后看着阮绥音幸福。 下一秒,阮绥音突然迈了一步,越过助理拥住了保镖。 他抱得很轻,不带有一丝情爱的意味,他的右耳贴在他的胸膛,几乎能听见他为他而跳动的胸膛。 沉默原本就是一个骑士的使命之一。 他什么都不需要说。不需要表达狂热的爱,不需要言明极致的虔诚,只需要站在他的位置上,以保证阮绥音在未来每一个有可能会需要他的时刻,回过头就能够看得见他坚实可靠的身影。 他早就签订了永久有效的契约,要心甘情愿地做阮绥音身边那个没有姓名的“多余”。 他没有回抱阮绥音,直到阮绥音放开他,说”谢谢你愿意留下来“时,他才抬起手,用利落又坚定的手势说:【我哪里都不去】 被执行死刑之前,死刑犯可以提出一个请求,并由执行官酌情考量是否要满足其意愿。 “我没有什么请求。” 没等执行官宣读完相关的规定条文,陈帆就略显不耐地打断了他,看上去求死心切。 但执行官并未将他带往死刑执行地,而是不紧不慢地打开了手机放到他面前。 虽然不明用意,但军团高层带下来的话,年轻的执行官不得不照做。幸而上边那位只是让自己在这位死刑犯被执行之前给他观看一段视频,无伤大雅。 那段视频执行官也看过,或者说,他看的是昨晚的实时直播。恐怕有半个亚联盟的人都在昨晚观看了这场直播,曾经的联盟顶级歌星阮绥音时隔三个月后复出,在历经堪称毁灭性的舆论风波、不堪的过去被曝光、甚至是刑事案件的牵涉之后,他没有就此被击倒,而是在千万人的呼声下重新走上舞台,凭着旁人无法想象的勇气和决心再一次回到公众眼前。 陈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坐在桌前,平静地垂眼看着手机屏幕。 在这样一场万众瞩目的直播中,阮绥音却没有像以往的演唱会一样身着精工细作价值连城的高定华服,而是穿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白衬衫,披散着银灰色的长发,站在连舞美都没有的空荡荡的舞台上,只有一束孤零零的聚光落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寂寥。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开口,声音轻飘飘的。 “在梦里,我是一个被抛弃的孤儿,没有任何人愿意施舍我一点点的爱,没有人会在我受到伤害的时候挡在我的面前,也没有人会为我的伤痛而感到难过,甚至没有人再愿意听到我开口唱歌,只有谩骂、唾弃、鄙夷围绕着我…” “其实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从噩梦里醒来,发现梦里那些不幸和残酷都是假的。” 他微微扬起唇角,露出平和又餍足的笑容,台下和屏幕前的无数人却湿了眼眶,就连台侧的傅斯舟都忍不住背过身,不忍心再看他用那单薄的身躯说出如此令人痛心的话语。 痛心在于——所有人都很清楚,那些不幸和残酷都是真实的,真实到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否定或是质疑,而阮绥音却只是把它当作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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