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棱微微睁大了眼睛,感到不可思议。他的小孩竟是如此骄傲又自卑的矛盾体,这让他在心疼的同时,又有些不厚道地感觉可爱。他舔了下牙齿,慢慢去握住了程闯的手。 程闯的手指缩了缩,像小婴孩的条件反射。方棱察觉到,握紧了,放在自己膝盖上,安静地揉了揉。 “小闯。”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方棱却哑了声音,“你可冤死我了。” 这一天,方棱并不说是约会,但他的计划却超出程闯想象地完备。看完画展正是阳光微醺的午后,方棱开车带他去了京郊一家养猫咪的甜品店,给他点了最喜欢的蛋糕,而猫咪不怕生地往桌上跳,程闯手忙脚乱地护住自己的蛋糕,自己的衣服惨遭猫爪两道。但最后还是人猫和谐,程闯落在喵喵喵的群体里,像一条只会咬自己尾巴的小狗,而方棱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程小闯。” 程闯一怔抬头,就撞进方棱的镜头里。 小猫好奇地歪头看他,而他横冲直撞地、无辜而不设防地看着方棱。 他拍过那么多照片,冷硬的,犀利的,时髦的,鲜艳的。唯这一张,笨拙得似初恋。 蛋糕不能吃太多,最后还是方棱帮他解决。从甜品店出来,又开车兜了半小时风,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到程闯以为自己要被拐卖掉的当口,车终于停下。 天色将晚了,霞光铺在京郊低矮的楼房上,风吹过人家晾晒的衣物床单,还带来饭菜的香气。 长街空旷,两面延伸出无数条幽深的胡同。程闯转头张望,右侧的道路深处有一块掉了漆的招牌,写着“希望家园”。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方棱深呼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做出平静的模样,“你想看看吗,程闯?” 他将自己的过去挖开了,鲜血混着泥土,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了。 然而程闯看看那招牌,又看看他,手指抓紧了安全带,开口,却比他还更紧张一万倍: “你是说,你是说,这么快,就要见家长了吗?!”
第26章 | 26 【“你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大人了。”】 程闯不明白方棱为什么下了车还在笑。 他今天明明一直都在懊悔。懊悔自己准备不够充分,打扮不够合适,应对不够妥帖。随随便便就出来了,手上也没提任何东西。方棱也真是的,要见家长,怎么都不提前说一声!他懊悔死了,他不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吧! 而且方棱怎么还在笑! 程闯气得去拽他衣袖:“你等一等,你等一等!” 方棱伸手直接揽住他的腰,迫得程闯都不得不往他身上倒了过来。方棱的手环着他肩膀抓了一把他的头发:“你怎么这么乖啊小闯。”声音带些哑,笑意未散,像盛夏最让人舒惬的一抹云。 程闯明明比他高,这会儿却不得不稍微弓着腰,撇嘴任他揉乱了发型。 方棱所有的不安都被程闯这副别扭的小表情驱散。他的小狗是最好的小狗。 * 福利院中,孩子们正好放学,正排排队去食堂打饭吃,程闯停下脚步,甚至好奇地与他们对视了一会儿。萍姨刚在食堂的厨房间里摆好一张小圆桌,刘筱云拄着拐杖刚要出去迎接,就瞧见程闯正和孩子们大眼瞪小眼,还愣了一下。 抬头,看见方棱,才明白过来:“带了人,怎么也不说一声?” 圆桌不大,只摆了四张小圆凳,刘筱云、萍姨、邹欢已经占了三张,最后一张就是留给方棱的。 邹欢今天来帮忙,懵里懵懂就被叫来吃饭。此刻洗了手坐下,只见方棱背着夕光出现在门边,朝刘筱云打了个招呼,又对自己身后说:“好啦,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妈妈。” 刘筱云竟也出现了几分不好意思,手背往身上围裙揩了揩,含着腼腆的笑意静静地等待。终于,方棱身后慢吞吞地探出一个脑袋,小小声地说了一句“伯母好”。 萍姨在后头叨咕:“这孩子可真高!” 两人背着光,邹欢根本没瞧清楚眉眼,又听方棱回头对那人低声说:“你抖擞点儿。” 那人哭丧了脸:“我已经很焦虑了你别再说了……” 还得是刘筱云笑着直接迎上去:“是不是小闯?我听方棱说过你!哎呀,当面见到你,才发现你是真帅!今天多吃点儿,再长个几公分都不是问题!” 还好还好,刘妈妈不愧是刘妈妈。方棱松口气,任刘筱云把程闯牵走,邹欢又连忙去找来第五只小圆凳,五个人肩膀挤肩膀地坐下来。 方棱给程闯介绍了刘筱云、萍姨,程闯双手放在大腿上局促地一一点头问好。到邹欢时,卡了下壳,邹欢大方接过话头:“我是在这儿帮忙的志愿者,不过很快就会转正式工。” “转正式工?”方棱一惊,连忙又道,“恭喜恭喜!刘妈妈这儿也是该有个年轻人帮忙,哈哈!” 程闯瞧了瞧他,又瞧了瞧邹欢,乖觉地吃了几口饭,忽而眼珠一转,腻着声音叫:“姐姐,哪个菜是你烧的?” 方棱怪异地看他一眼。 邹欢扑哧笑出声:“小帅哥,嘴这么甜啊——尝尝空心菜,是我做的。大菜还是靠萍姨,土豆牛腩,猪脚汤,管饱。” 程闯“哦哦”几声,当即对桌上的饭菜猛一顿夸。毕竟他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吃什么不好吃呢?但他夸得都不重样,席上三个女人听了都开心得前仰后合。 程闯看起来高冷,但从小人见人爱,那社交技能可不是盖的。他的风格又和方棱很不一样——方棱是成年人精通社交规则的圆熟,而他则是虎头虎脑的真诚,这种真诚在阿姨姐姐堆中永远无往而不利。 方棱本来还想讲点儿严肃的话题,遭这么一打岔,反而显得自己格格不入了。 方棱郁闷。 邹欢聊着聊着,忽觉异样,上下打量程闯一番,突然拿出手机,打开app点击一番,最后倒吸一口气:“是你!我关注了你!” 程闯张了下口,满腹经纶一下子都打了结,不由自主瞥一眼方棱,见方棱没反应,才应了声:“啊……是,是我,嘿嘿。” 于是程闯的半裸硬照又传到了六十岁的刘筱云和萍姨二人手上,经过了两位阿姨啧啧有声的品鉴,再传回邹欢手中。 这回程闯也郁闷了。 * 吃完了饭,刘筱云照例要去看孩子,方棱就带着程闯穿过走廊,往福利院深处走。路上偶尔遇到落单的小孩儿,活泼地叫“哥哥好”,程闯却一惊一乍地往方棱身后躲。方棱哭笑不得地把他捉出来:“怎么这么怯啊,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呢?” “那可不是头一回嘛。”程闯嘟囔。 方棱给他拍了拍肩膀上蹭的墙灰,说:“你刚才偷看他们,他们心里都门儿清呢。” “我不是偷看!”程闯梗着脖子分辩,“我,我只是看着他们,就会想到……” 就会想到曾经的你。 尽管没见过,但还是会想起。 这时天色已晚,他们已走到了福利院楼房背后,一片空旷的水泥坪上。一排排拉直的麻绳上,晾着许多洁白的床单被罩和孩子们统一的制式服装,正随晚风轻轻摇荡。方棱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皮鞋跟往墙根底下磕了磕。 “我以前是卫生委员来着。”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嗯?”程闯转头看他。 这小孩儿,从小留洋,想必都不知道什么是卫生委员吧!方棱笑笑,又想去摸他脑袋,拇指与食指轻搓了搓,忍住了。 “我负责帮院长晾床单衣物。”他说,“因为我长得高,而且细心,能晾得很平整。而且我很喜欢这个工作,一个人,什么都不必想。做饭也是一样的道理,为了把饭菜做好,脑子必须清空,那样的时间最宝贵。” 程闯双手搭在天台围栏上,转头看他,“和我画稿的时候差不多。” “小闯,”方棱背靠围栏,长腿沿着墙垂下,他的眼帘也低低阖落,“你还记得六年前,你曾问过我,喜欢男人是什么感觉吗?” “记得。”程闯抿了下唇,“我可是为这句话挨过打的。” 方棱笑:“是啊,你还去我家躲了三天,最后被你哥哥抓回去。” “然后程久国就急不可耐地送我出国了。”程闯“嘁”了一声,“也不看看他送的是什么地方,英国!什么年代了,还想矫正同性恋……” “小闯。”方棱温温柔柔地唤他一声,眸光却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水泥地面,“我直到今天,也不知道自己当年回答得对不对。当你问我这些问题,我告诉你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年纪还小,人生还有很多变数……但这些话,其实都太肤浅了。当年的我,对你的痛苦,理解得太肤浅了。” 程闯渐渐静住,冷黑的双眸一错也不错地紧盯住方棱。 “其实我只是刻意去逃避而已。只要稍动脑子想一想就该知道……我在你那么大的时候——比你还早一些,十五岁吧——我发现自己喜欢男人,我恐慌到不敢回家。我整日整夜在街上游荡,我坐在菜市场外的石坎子上看人来人往,看车轮滚滚,心里想,我已经没有爸爸妈妈了,如果喜欢男人这件事被院里知道,那刘妈妈和小伙伴们也都不会理我了。我一个人,要怎么吃怎么穿?我不如现在就离开,或者更干脆一点,我可以直接去死……最后,是刘妈妈把我找回来。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接纳了完整的我,我现在都不知会腐烂在那个角落。 “所以我带你回来,让你见一见她。不论我们俩……最终结果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像当年的我一样,从她身上,得到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话说完了,嘴唇发干,目光也不敢动,像害怕惊破了什么。 “方棱。” 程闯却站到了他面前来。 小孩比他还高一个头,夏日炎炎,只穿一件立领粗麻衬衫,色彩很素,但在袖口却绣了一朵玫瑰。夕阳的光一照,那玫瑰便像往他手心攀爬,旋转出深红瑰丽的颜色。 他就用那只盛着玫瑰的手摸上方棱的脸。自上而下的角度,叫方棱感觉自己好像被他压制,玫瑰带着的刺,也像要穿透他的喉咙。 他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 这副紧张的模样却把程闯逗笑。他有意再靠近一分,方棱已退无可退,一抬头险些撞上程闯的下巴,而程闯却俯下身来衔住他的嘴唇,还撒娇似地舔了舔。 在这样的地方与男人接吻,叫久经沙场的方棱也难得胆怯起来。他想推开程闯,程闯的胸膛却硬得像堵墙,暮色四合,他们吻在角落,好像还有种自欺欺人的隐秘。方棱终于被吻得腿软,又被程闯有力的手臂一把捞住。 他伏在程闯的肩膀上,程闯还在微微地喘气,像得偿所愿后,什么高冷的形象都不顾了,只一个劲地嗅他脖子上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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