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醒枝听着,面无表情,但嘴角明显在疯狂胡乱上扬。他很配合的点头:“我知道了,得考编。” 札瑙珠大为欣慰,决定今天晚上带他破费一笔,吃点儿好的。 入夜之后的拉萨明显冷了起来,两个人披了件外套,在八廓街踱步的时候,裴醒枝看到整条街都被映得灯火辉煌,远方的山路上仍有黑漆漆的人影,借着街边的灯光虔诚的磕着长头。 “那是去冈仁波齐的。”札瑙珠凝视着他们,眼睛里折射着灯光,有种特别的憧憬:“他们是真正的信仰者,从家中一路叩到冈仁波齐朝圣,将来能得大智慧、大功德。” 裴醒枝低头笑了一下,心里想着,现在要是提醒她一句她是党员,不让有信仰,估计能得札瑙珠一个巨大的白眼。 两个人肩并肩,从八廓街一路溜达,慢慢的走到了一家装修精致的店面。札瑙珠抬头看了看招牌,点点头:“就是这儿,走,裴哥,咱去吃火锅。” 进门以后,裴醒枝看了看周围环境,确实是算不错的。窗明几净,人气鼎盛,墙上有精美的唐卡壁画,每桌客人面前都放着热气腾腾的铜锅,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奶香、肉香,还有烧烤的油香。 “这里专门吃牦牛火锅,裴哥你吃不吃内脏?”札瑙珠坐下来,拿了菜单头都不抬就在勾勾画画。 裴醒枝其实是有点挑食的,但是他不愿意扫札瑙珠的兴,于是说了句“都吃”。札瑙珠立马像只快乐小狗,一顿打钩,也不计较后面附着的标价了,兴致勃勃的要把整个店都点一遍的架势。 裴醒枝坐在朝里的那一侧,他的余光在门口看见了眼熟的身影。那年轻人还是背着双肩背包,蹭着过道的边缘一路低着头,最后迂回几下悄悄摸摸坐到了他和札瑙珠的隔壁。两桌之间隔着一扇木屏风,看似被隔开,其实一点动静都能听清楚。 裴醒枝垂下眼睛。 火锅上得很快,札瑙珠拿着公筷,非常热情的往里下食材。又用藏语和店主交谈,又保证在探店软件上给好评,又打本地人感情牌,还磨来了一壶送的酥油茶。 两个人开始吃了会儿,札瑙珠自己一边吃,还一边拿着筷子招呼裴醒枝,不停地给他夹菜:“裴哥你多吃点!你来了这么久了怎么不长肉呢?还是这幅瘦骨嶙峋的样子。” 裴醒枝慢慢的吃着,嗯嗯的应着。 札瑙珠絮絮叨叨,声音清脆:“你要多锻炼身体,那曲的海拔真的不低,你要是体质这么差,有点小感冒都能折腾得你很难受的。我跟你说,我们前几年有个支教的老师也是这样,跟你一样是平原地区来的,然后有次得了什么支原体还是什么,直接送去拉萨住ICU了......没办法,我跟你说,这里生活真的需要一个很好的身体......” 裴醒枝侧耳听着她说话,脸上的笑意渐渐越来越深。札瑙珠又说了好一阵子,他才缓缓道:“札瑙珠,你真的觉得,我会在那曲待很久吗?” 札瑙珠的话声戛然而止,她拿着筷子愣愣地抬头:“你,你不留吗?校长答应我了,你明年如果考不上编,满两年了他就申请一个特批入职的编制给你啊。” 她说着,有点着急了:“裴哥,我们确实条件不好,但是待遇真的还可以的!你之前在锦市就三千五,我们这里转正了基本工资就有四千二。你、你要是觉得不够,可以把我的加一点给你,四千五、四千八?裴哥,你别走啊!” 她说着,越说越急,菜也不吃了。 裴醒枝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别急,我没说现在就走。我的意思......”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很明显的踟蹰,似乎是在犹豫自己接下来的话到底要不要说出口。 但他还是说了:“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把太多关注重心放在我身上。我也没想好自己要去那里,可能只会在那曲留一阵子。” 札瑙珠怔了怔,拿着筷子的手慢慢放下来,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也没想过能留你在那曲一辈子。” 话说到这个地步,裴醒枝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了。这姑娘带他看风景,花了那么多时间,带他一点点找回自我。看出了他的不快乐,她比他自己还要急。再揣着明白装糊涂,裴醒枝就多少有点人渣。 “我结过婚了。”他干脆利落的说:“我有一段长达三年时间的婚姻,你遇见我的时候,我刚离婚一天。” 札瑙珠说:“怎么可能?你办入职的时候,户口本上写的是未婚,又不是离异。” “因为我没领证。”他说:“但是婚礼办了、婚房买了、日子也过了。我和前任的结局不好,过得也不算很开心,但是在我心里,他仍然是我的伴侣,我们有一段事实婚姻。” 札瑙珠喃喃道:“可是你们既然离婚了,你也还是单身......我,我并没有做什么,你也是自由的——” 她越说声音越低,说到后半句声音都有点喑哑,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裴醒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木屏风的另一头安静如无人,背景是店内来来往往的人声、火锅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仍然显得很热闹。但是这种热闹,衬得另一桌更加死寂了。 他知道他在听。 “札瑙珠,你年轻、热情、单纯,充满希望,所以我更加不能放任你。”他说:“我知道你会难过,我也不想你难过,但是我必须要跟你说,不要和年长者谈恋爱。” “我对别人动过真心,也接受过别人的真心;我和别人许过盟约,为别人出生入死,别人也曾为我付出过性命。我晒过天山的月亮,陪别人聊过心事;也痛痛快快大醉过,身上至今仍然留着别人给我的伤疤。” “有人跟我灵肉合一倾心相许,也有人得到过我的真诚专一至死不渝。有人背叛过我,我也背叛过人;有人为我翻山越岭,我也为别人恨爱交加过。”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是很清晰,抬起的眼睛清澈如水,眉宇深处却早已沾满风霜。那一刻,他就像是岁月深处凝固的一副剪影,笔触温柔、姿态优雅,但细细看去,油墨彩绘早已褪尽,背灯的那一面落下的全是拂不去的尘埃。 札瑙珠握着筷子的手在桌沿发颤,她的头垂得低低的,大颗大颗的泪水断了线似的砸下来,一颗一颗晶莹剔透,很快就在膝盖上晕开了水痕。 她蜜色的肌肤仿佛都苍白了几分,额角的青筋绷得死紧,腮帮的肌肉也在战栗,细细听还能听到喉咙里很细的小声呜咽。 裴醒枝拿过纸巾,很温柔地放在她手心里,什么也没说。 札瑙珠的肩膀摇摇晃晃,抬起头红着眼睛看了一眼他,张开嘴还想说什么,一开口就已经哭了出来。她干脆不遮掩,捂着脸痛痛快快哭了出来。 而木屏风的另一头却始终安静如无人。 梁望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八廓街回来的。他的记忆好像断了片,就停留在火锅店那里,他胡乱吃了几口,抛下一桌没怎么动的菜,匆匆忙忙结了账,逃也似的回到了旅馆。 房间里顾北知和楚白秋大概是又吵过了架,一个站在窗户边,一个坐在床上玩手机,看到梁望进门,两个人同时霍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梁望闭了闭眼睛,镇定了一下情绪,面无表情地说:“他俩确实只开了一间房,刚刚一块儿去吃了饭。” 顾北知声音很大的“操”了一声,再也坐不住了,霍然起身拿起外套就走。 “你现在去有什么用。”梁望的声调毫无起伏:“他才刚好一丁点,你就去给他找不痛快?还没摸清楚他身边那个小姑娘什么来路,两个人到底到了哪一步。” 楚白秋冷冷接话:“22岁,孤儿,定向师范生,那曲市本地人。锦大毕业,没谈过恋爱,火车站认识的,回来一起教书。一个月四千二,勉强养得活自己,在攒钱。” 顾北知说:“阿醒不会看上她......就算看上也不会在一起,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且,他还没从往事里走出来,不会耽误人家。” 楚白秋讽刺道:“你倒是很了解他。” 顾北知回嘴:“沉浸在他十六岁时候的只有你,傻逼,什么都不知道。他现在已经是个完全的男人,有担当会负责,只有你还用以前的眼光去看他。” 楚白秋被噎得无话可说。 梁望垂下眼帘:“他们应该很快就回来了,我先回我屋,明天再说。” 剩下两人没说话,显然是默认了,于是三个人各自回房。 入夜,梁望推开窗户,侧耳仔细听了一会儿周围,确定隔壁两间房毫无动静,轻轻推开门,背着自己的背包蹑手蹑脚离开二楼。 今天那些话,他知道裴醒枝是说给他听的,裴醒枝也知道他知道。 他留了最后一点体面,就是不想惊扰到札瑙珠,也不想他们去打扰他平静的生活。所以,为了不碰面,裴醒枝大概率今晚就会趁夜开车,返回那曲。 可是梁望不想就这样放弃。 是的,他和诺苏舅舅的过去,他没参与过,也不知道。他的爱恨早就给过别人,不会有多的情绪留给他梁望。 可是梁望的爱恨还在,他只想给他。 他脚步轻捷地走到了客栈后门,那里停了一辆他今天才租来的摩托,加满了油,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不要和年长者谈恋爱? 那只是对于惜恤自身的人而言罢了。 过去未来,都太遥远,他只争朝夕。 拉萨市和那曲市是接壤的,但是那曲市的海拔更高,所以公路也更难走。梁望穿着一件面料厚实的冲锋衣,绑了护膝,虽然现在是八月了,但是西藏的夜晚还是冷得惊人。 特别是梁望骑的还是一辆摩托。 没办法,他哪有空去考驾照?刚成年就被裴醒枝带到锦市,每天忙着装纯情男大,当个忙忙碌碌的实习生,搞好同事关系还要努力勾引老板,如果这种情况还要求他考驾照,那就实在是时间管理大师。 干了半年多,老板跑路了,公司要卖了,同事们拿了丰厚的遣散费,他拿的倒也不少......但是学车要时间,他这两个月忙着沉浸式追妻,到处找前任上司现任Crush的踪迹,哪里还有心情去驾校? 这就是他大半夜被逼得骑个摩托开盘山公路的原因! 梁望恨恨地想。 他一路风驰电掣地骑过八九十道弯,开出一个漂亮的S曲线过拐角......然后在前方一个急刹车,浑身僵硬地开了回来。 他在公路旁边的草丛里看到了一点亮光,不明显,但是让他从头冷到了脚底。 他把车停在路边,心脏都快从嘴里蹦出来,几乎同手同脚地跑过去看,却发现他没有看错,那的确是一块车门的碎片。 银色,漆面老旧斑驳,下沿还溅着斑斑点点的泥水,来自于一辆老式皮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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