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希奥站了起来,他先是朝安德烈点头致意,表现出充分的礼貌与尊敬,然后开始说:“我认为人是有绝对的自由意志的,这虽然听起来充满骄傲与自大,但人是具有主观能动性的,是它驱使我们做出选择,而我们的选择则成就了我们,定义了我们。” 安德烈赞许地点头,继而听了另外几名同学的看法,然后开始他对决定论的讲解。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疼痛,拿起了粉笔开始板书。 “说到决定论,不可避免就要弄清楚决定论的三个流派,或者说,三个方向,分别是强决定论,弱决定论和自由意志论。” “强决定论认为人的意志都是有原因的,无论想什么做什么,都是被某种因素所驱动,万物都是被决定好的,自由意志不存在。其代表人物是费尔巴哈,这一论点基于牛顿的经典力学。” “而弱决定论,则承认世界上的万物都是有原因的,决定论并无问题,但决定论并不能消解人的自由意志,只要人执行了自己的意志,并且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自由,那么他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自由的,其代表人物是斯宾诺莎。” “而自由意志论则否认了决定论,他们强调人类意志的彻底自由性,所有的一切只在于选择。代表人物则是萨特。量子力学可支持这一点。” 大家听得很认真,伊森却懒散地撑着头,兴致缺乏的模样。 “费尔巴哈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因果论的坚实拥趸,他认为万事万物都严格遵守一种必然性,而偶然不过是一种没有探究到真相的托词,人的自由意志只是人类可悲的幻觉罢了。在这里,我们需要深入了解偶然和必然之间的关系。” 听安德烈讲到这里,伊森突然冷笑一声,不由得想起自己和他的奇妙相遇。是偶然呢?还是必然? “而斯宾诺莎则说过,‘人们相信他们是自由的,是因为他们了解自己的意志和欲望,却忽略了背后的原因。’斯宾诺莎认为,意志只是思想的一个样式,是对事物做出肯定和否定的一种能力,但并无能力决定任何事物的变化。他把人的生命比喻成抛在空中后自由落体的石头,说这就是所谓的‘自由意志’。” “飞翔的石头以为自己有自由意志,却没意识到它的运动轨迹完全取决于重力,阻力以及被抛出时的状态。它自己什么都决定不了,可当那块石头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自由,那么便是一种自由。这并不是选择性的自由,而是对必然性认识的自由。” 有道理,伊森心想,但他想睡觉。他从来没觉得哲学课有这么无趣过。可他身边的人却听得津津有味,老实说,除了这个什么兰兹教授的脸还有得一看,他讲得再好他也懒得听。但他也并非全无收获,他可调查过那个艾利希奥。 这个极端左翼分子对兰兹教授的崇敬完全不加掩饰,到底还是个天真的大学生,伊森内心嘲笑,这种神情把兰兹教授的立场暴露得彻彻底底。他也是反巴蒂斯塔的,说不准……说不准…… 伊森恍然大悟地挑起眉毛,突然感概起自己的好运气来。 安德烈则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这时他说到了自由意志论。 “自由意志论的代表人物是萨特,他认为人是自由的,并且是绝对自由。人可以做自己任何想做的选择,他强调选择的价值,认为事先定义一个人是不对的,因为人的意志是独一无二的。一个人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完全取决于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鼓励人发动主观能动性,不被完结环境所束缚,不被偏见所定义,用独立的思想去创造不一样的未来,用自己的存在定义自己的本质……” 说到这里,课堂里顿时哄闹了起来,大家欢呼着说“对!”“好极了!” 尤其是艾利希奥旁边的那个年轻人——安东尼奥,站起来挥舞拳头,大声喊道:“我们要用自己的思想去创造不一样的未来!” 伊森露出嘲讽的笑容,撑头哂笑这群狂妄的年轻人。艾利希奥被围在中间涨红了脸,正在发表什么群情激愤的演讲,他很有主见,很有感召力。然而他在对上伊森的目光时神色顿时冷漠下来,如坠冰窟,他瞬间意识到这个新生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这很危险。 伊森撇了撇嘴,收敛讥讽神色,转头看向坐在讲台上些微喘气的安德烈。他咧开嘴笑,就像迈阿密海滩上的阳光,温暖而无害。此时他离他最近,也就他们俩最安静。 安德烈抬眼看了一眼他,没有说话。伊森从怀里掏出手帕凑上前去递给安德烈。 “教授,您看起来脸色惨白,这是您的自由意志吗?” “不,我想不是。” “噢!”伊森佯装惊讶,“那么说您不是自由意志论那一派咯?难道一切都事出有因?” 伊森笑容灿烂,弯起月牙似的漂亮眼睛,将安德烈映在了瞳孔里,似乎要将他锁住。 “你指哪件事呢?” 安德烈没有接手帕,只是礼貌微笑,目光又轻飘飘扫过,根本不等伊森回答。 出于何种根本原因,安德烈要在很久之后才弄得清楚。但此时此刻,一向待人友好的安德烈本能地就对伊森有抵触情绪,尽管他知道如今这世头人都或多或少会有伪装,就比如自己伪装成哲学教授潜伏在大学里传播思想,但这个美国男孩的伪装却令人厌恶,或许是他带上了太过浓厚的表演痕迹。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安德烈径直朝校医院走去。艾利希奥被缠得脱不了身,只能目送他离开。而伊森却不同,他十分自然地就跟上。 “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请教您呢。”伊森担忧地问:“您的背还在疼吗?” “是的,还在疼。”安德烈声音冷峻,带上些微不耐,可伊森却根本没有接招,他向来脸皮厚得可怕。 “是我的责任,教授,我不该在海滨大道飙车,我向您道歉。” 安德烈瞥了眼他,伊森又表演起了拙劣的演技,他诚惶诚恐地低着头,长如羽翼的睫毛垂落,哀伤得仿佛在乞求教授的发落和赦免,就差掉下几滴眼泪。 安德烈索性不看他,只是点点头,说:“请给我一点个人时间,你的问题下次课堂我会为你解答。” “谢谢您,教授。” 伊森瞬间欢欣起来,也不再纠缠。他懂得见好就收,在华盛顿的那几年不是白待的。 他打了个哈欠,目送安德烈离去。他觉得自己走运极了,不过,他懊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这真是偶然么? 他蹲在路边石榴树阴凉下孩子气地撑起脑袋,望向湛湛晴空,拧起眉头思考起来。 是他的线人给他的线索,他来到哈瓦那大学,哲学传播思想于是他来到哲学课堂,哲学课堂遇见教授安德烈,安德烈有可能是苏联人也有可能不是……推理到这里还挺正常,可联系到昨天的车祸呢?是什么将这两件事冥冥之中联系到了一起?这其中有他的“自由意志”吗? 想着想着,伊森倏地反应过来,恨恨跺了跺脚。他着了那个什么鬼教授的道儿了,想这么多干什么,眼下要做的不是弄清楚他的身份吗? 伊森傻笑几声,背起书包朝校门口走去,在他身后的石榴树丛中,窜出一道机敏的身影,悄然跟在了他身后。 ---- PS:以上哲学观点是笔者根据相关哲学家理论以及哲学书籍进行的大致概括与阐述,因本身非哲学专业,只是兴趣爱好,若有专业性错误,敬请指正。 费尔巴哈:德国哲学家,师从黑格尔,主张机械论和形而上唯物主义。 斯宾诺莎:荷兰犹太哲学家,近代西方哲学的三大理性主义者之一,与笛卡尔和莱布尼茨齐名。因提出“自然即神的化身”而遭到教会的驱逐。(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哲学家) 萨特:法国哲学家,存在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就是写《第二性》的波芙娃的灵魂伴侣。
第6章 Chapter 5 = “是的,古巴这边的无线电都被登记过了,他们害怕菲德尔会弄到新的,从墨西哥走私来的有吗?嗯,越快越好,最好明晚就能到手……好的,没问题,明晚在莫罗城堡见。” 安德烈挂了电话,长出一口气。天色已晚,他在校医院处理完伤口后还吊了一下午的水,关键时刻他只希望伤口不要继续发炎。教授提起手提包朝公寓走去,月朗星稀,夜风吹拂得他很舒服,可他心里却很沉重。 伤口的溃疡让他怀念冰凉彻骨,却使人冷静的气温。他意识到自己很久都没有回苏联了,也许明天可以问一问自己的专线联络员,总部那边真的没有任何招他回去的意思吗? 教授露出苦涩的笑容,低头沉思,连身旁经过与他打招呼的学生都没注意。他孤身走在渐晚的夜色中,孑然踽踽,与周围一切都扯开了距离。 他不属于这里,他知道,他也不曾想过要融入。起先的几年,他在拥挤哄闹的墨西哥度过,在那里他热得受不了,每天都得用凉水冲刷因为流汗而黏糊糊的身体,后来又辗转到哥伦比亚,在波哥大跟一群共产国际的同志们学会了嚼古柯叶,那该死的叶子的确缓解了他的身体不适,但差点让他上瘾。 一切令人上瘾的都是危险的,尘世也是如此。 可安德烈能摆脱古柯叶,却摆脱不了这个世界,他迷恋尘世,却并非这个燥热的国度。但也并非没有希望,他依旧怀着能回到苏联的那一天。 但老实说,苏联也没什么好的,至少当他在苏联时是这么认为的。可当远离家乡,来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时,故乡脏污的积雪都是圣洁的,在他记忆里闪烁神圣的熠熠光辉。正所谓回不去的就是故乡,随着日子逐渐流逝,这成为了安德烈的执念。 “对,一定得回去。” 他低声自言自语,像是在下定决心。路过一丛栀子花时,他突然驻足捧起花朵端详起来。这种花香气四溢,生得落落大方,柔软厚嫩的洁白花瓣让他想起故乡的雪。纯白无瑕,冰冷的雪。 他轻轻嗅闻,爱怜地抚摸,眼角眉梢有挥之不去的落寞。绕过满是棕榈树的巷子,在丛生的牵牛花中他步入灯光昏暗的楼梯,径直上了三楼。他住在最里面的一间公寓,从他开始在哈瓦那大学教书开始,已经住了两年。 公寓内部陈设很简陋,一套桌椅和沙发,卧室里则是衣柜和床,再加上一排摆满哲学书的书架。不过这些书只是掩饰,藏在书柜后方暗格里的才是真正的“宝藏”。可巴蒂斯塔对马列主义警惕得不行,安德烈的家已经被警察搜索过好几次。 他解开衬衫,准备去浴室里冲澡,但又想到自己伤口不能沾水,只好拿起毛巾准备简单擦拭。尔后他又喝了一点伏特加,想到自己还没有吃晚餐,他又耐着性子给自己做了份蔬菜沙拉,配了点火腿肉。接下来的时间便是看书,他最近在读聂鲁达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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