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是妈妈,澄澄,”女人哭着说,又像是怕他不信似的,抹掉脸上的泪水,露出饱经风霜的面容,“我没有骗你,你认不出我了吗?” 梁季澄的思维彻底陷入混乱,他迷茫了,站在他眼前的,是消失多年的亲妈,这怎么可能呢?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和自己相像的痕迹,没有血缘,可她又表现的那么情真意切…不,这不是真的,他的亲妈早就不要他了,扔下他将近三十年,怎么可能这时候找回来… “不,不对,你认错人了,”梁季澄猛地甩开她的手,女人踉跄着倒退一步,“你不是我妈,你肯定认错了…” 他转身欲走,却被女人从身后喊住,“你左边大腿内侧有个疤,对不对!”她急切地说道,“那是你一岁在家被热水壶烫的!” 梁季澄不再往前,脚底像生了根。 大腿上的的伤确有其事,虽然原因他不记得了,但那种私密的位置,除了梁老太,世界上就只有江冉知道。 “你不信的话,我这,这还有照片,”女人生怕晚说一秒梁季澄就要离开,哆嗦着从包里拿出一个看着就有年头的笔记本,里面抖出一张彩色大头照,“你看,这是你两岁时候带你去照相馆照的,就是塑料厂南边那个,隔着一条街…澄澄,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啊!” 说实话,梁季澄很难确定这个长着胖嘟嘟小脸的肉团子是不是他自己,天底下小孩三岁之前都长一个样,但孩子身上这件红底白点的毛衣,他确实记得曾经有过。 梁季澄一手捏着照片,开始是站着,后来是蹲着,再后来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量把他从马路拽到了路边。 一片嘈杂。 阳光炙烤着他的后背,已经分不清周围是谁在说话了,感觉马上就要融化在闷热的空气里。 当天晚上,江冉从梁季澄嘴里听到了事情的完整经过。 两人隔着数千公里,江冉沉默了许久,不是不想安慰他,实在是不知道该以何种情绪面对,毕竟走在大街上有人跳出来认亲的概率太小了,他们谁都没碰上过。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梁季澄捏了捏眉心,那是他疲劳时的习惯动作,“下午去鉴定机构了,做亲子鉴定,我约了加急,明天就能出结果。” 江冉哦了一声,没再多说,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偏向性,尤其是在梁季澄对这个所谓的亲妈展露态度之前,他们是一条战线的,梁季澄的立场就是他的立场。 不过从他的角度来看,他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亲妈是没有一点好感的。那么多年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等到人家成家立业了跑过来认亲,这算什么,窃取劳动果实? “你家不是有你父母的照片吗,”江冉停了停,“你觉得她长得像吗?” 梁季澄家里有关他妈妈的照片早就被梁老太扔了个干净,唯一一张父母合照也在数次搬迁中遗失了,除了父亲惊艳绝伦的容貌,关于母亲的记忆,反倒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 “我不知道,我记不太清了,”透过屏幕,梁季澄看起来有些茫然,他低下头,“他们都说,我长得像我爸爸。” 他此刻的状态很让人心疼,江冉开始后悔自己没坚持跟他一起回去,也许这会儿有人陪在身边,梁季澄能好受一点。 “阿澄,我想和你说件事,”视频挂断前,江冉叫住他,“你别担心,无论她是不是你妈妈,无论她这次回来找你目的是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他抛了个飞吻,贴在镜头上,梁季澄笑了,以同样的方式回吻,于是电脑上多了一个清晰的指纹印。 “晚安。”江冉说。 这本该是注定无法入睡的一晚,但是江冉那句晚安神奇的起了作用,梁季澄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他被机构的电话吵醒——检测结果出来,可以去取了。 他坐在床上呆呆愣了半晌,说了声谢谢,把电话挂了。 他穿好衣服,刷牙洗脸,出门前把积攒的垃圾倒了,甚至在去的路上买了包子和豆浆当早餐。这份平和的心态持续到他被工作人员领进房间,将装有鉴定报告的纸袋递给他,梁季澄才发觉,他的心跳的厉害,甚至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中剧烈回荡,每一下都震起一片空洞的回响。 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可能是紧张,他抓着报告来到机构后面一块僻静的花坛,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深呼吸一口,才小心翼翼打开。 报告厚厚的一沓,梁季澄迅速翻到最后一页: “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支持张丽芳为梁季澄的生物学母亲。” 那个扔下他二十六年,如今又找到他的女人,叫张丽芳,是他的亲妈。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他听见自己的内心终于尘埃落定。 三个小时后,梁季澄约着张丽芳来到了他和江冉去过的那家咖啡馆。 电话里对方询问地址的时候,他没有多想,下意识选择了这里,一个对他有着特殊意义的地方,就好像江冉陪在他身边。 “结果出来了,”梁季澄把报告推到她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张丽芳并没有接,“我不用看,”她叹了口气,“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我儿子。”她深深凝视着梁季澄的脸,“你和你爸爸,长得太像了。” 梁季澄避开她的视线,将头别到一边。 “澄澄,”张丽芳想去握他的手,还没等触碰到,又像怕他拒绝似的缩了回来,“妈妈知道你一定很恨我…” “不恨。” 梁季澄说的淡淡的,“我不恨你,”他重复了一遍,没有撒谎,也不是在赌气,他是真的没有恨。 他最浓烈的恨意诞生于九岁那年,那时候他不光恨母亲,还恨未曾谋面的父亲,以及把他养大的奶奶,他恨目光之所及的所有人。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再后来他学会了接受这一切,他也不得不接受。爱和恨本就是相辅相成的,没有感情,自然谈不上多恨。 “我就是想问问,”梁季澄抬起头看着她,“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生下我又不要我? 为什么这二十多年杳无音信,现在却来找我? … 为什么梁老太临终前说他们对不起你? “我当了那么多年没妈的孩子,”梁季澄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不能稀里糊涂的,得当个明白。” 张丽芳似乎被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她的脸色发白,双手不自然的抓着衣角。 “我,我对不起你,”她说,“澄澄,妈妈不骗你,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你,只不过没有和你见面…不怕你笑话,我每年都去找人给你算卦,这次是因为…”她抿着嘴,像是忌惮那个字眼儿,但还是说了出来,“因为师傅说,你这半年会有个劫数,能不能躲过去看你的造化,躲过去就没事,过不去就…” “咚”的一声,放在桌上的手机被梁季澄碰到了地上。 “我没有事,”他说着,默不作声把受伤的手腕藏到桌子下面,“没有什么劫数。” 张丽芳偷偷瞧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无虞,才细细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我就是担心你,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才找过来。我一开始去了塑料厂那边,人家告诉我拆迁之后,不少居民搬到了这边小区,我就过来守着,没想到真的能遇上你。” 谈话到这里,仿佛渐入佳境,变得水到渠成起来,然而梁季澄却适时提了一个两个人都无法回避,也更为沉重的话题,“你还记得我奶奶么,她是零七年走的。”他一只手轻轻擦过杯子的边缘,“到今天为止快九年了。” 张丽芳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尴尬,她只是静静听着,隔了很久才点点头。 “脑出血走的,”梁季澄说,“还行,从发病到离开就几天,没受什么罪。” “人老了嘛,”张丽芳很轻地叹了口气,“都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奶奶走之前说,”梁季澄转而看向她的眼睛,“她说她对不起你。” 面前的人终于有了变化,张丽芳的呼吸变得急促,是梁季澄刚才想象中她该有的反应。“不是这样的,”她疯狂否认着,声音因为刺激而愈加尖细,“你别听她的,是你奶奶瞎说。” 梁季澄没有理会她近乎苍白的辩解,继续发问,“那你告诉我,我爸究竟为什么自杀?”他音量拔高一度,两手扣在桌上,微微倾着身子,“我想知道,我真的想知道,所有人都瞒着我,我求求你告诉我!” 张丽芳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她被自己的亲生儿子逼到无路可退,掩面哭泣起来,泪水从她的指缝中溢出。 梁季澄冷冷坐回座位,空洞而麻木地看着她。 “我不愿意告诉你,”她闭上眼摇摇头,神色中显示出对往事巨大的痛苦,“这种事没法说出口。” “可是我想知道。”梁季澄说。 张丽芳安静下来,几分钟后,随着脸上最后一滴泪痕干透,她开了口: “你爸爸,梁又宁,”她说,“在我嫁过来之前,他被人强暴了。”
第65章 在梁季澄小的时候,他曾经很多次想象过父母抛弃他的理由,有些是从旁人嘴里听到的,有些是他自己猜的。后来大一点,他便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因为没什么意义,无论事实如何,都改变不了他无父无母的现实,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在学习和赚钱上更为实际。 张丽芳的回答,不在他之前设想的任何一个原因里面。 他像被钉在椅子上,动也动不了,全身的骨头都被抽离了身体,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想张嘴,却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那…报警了吗?”许久,他干涩着嗓子问道。 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这话有多愚蠢。 果然,张丽芳苦笑了一下,“上哪报警去,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出了那样的事,保密还来不及,怎么敢让更多人知道。” 她疲倦地揉了把脸,似乎是想抹掉那些不堪的回忆,“领了证之后,我才发觉他不对劲,他经常把自己关在屋里面,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理人,甚至不让我碰他,你奶奶说他只是刚结婚还不习惯。我不信,就去问他,他受不了了才跟我说了实话。” “后来想想也是,”张丽芳自嘲地笑笑,“如果不是发生这样的事,凭他的条件,怎么可能看得上我。” 梁季澄没法反驳她,一个相貌突出,在那个年代端着铁饭碗的工人,和一个农村出身,没什么文化的女人,怎么看都是门不当户不对。 “只是我当时被冲昏了头,”张丽芳叹息着说,“他们家上门来提亲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梁季澄无法形容现在的心情,他应该感到愤怒,或者屈辱,毕竟那是他的亲生父亲。但事实却是,他内心根本无法激起应有的波澜,或许是因为父亲这个角色没有在他的生命里留下太多痕迹,而这件事又过去了太久,被时间的洪流冲淡,早已成为岁月里的一缕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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