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逾踌躇着看了一眼克洛维斯,谢思渊冷哼一声,伸手掐住克洛维斯的脸蛋连揉几下。 “放心,醉得很,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林逾这才定了定神,垂眼沉思一阵:“我看到了诺亚的记忆,是有关联邦时代的。” 谢思渊耸耸眉宇:“联邦?就是索菲娅公布的那些?” “大概比索菲娅夫人了解到的更加细节,我是从诺亚视角看完了人类的过去,也看到了诺亚的过去。” 谢思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说。” “您后悔帮我偷出那只手环吗?” “做都做了,后不后悔又有什么差别?” “倘若我当时放任天灾横行,这片星域最终被高维染指呢?” “——那就是人类的命咯。” 谢思渊笑着伸出手来,拍拍林逾紧绷的肩膀:“小子,别因为大家叫你几句‘神’就真的忘了本分。不是你改写了人类的命运,是命运给人类带来了你。这个道理,在别人身上也是一样适用的。” “那命运既然已经给人类带来了我,又何必再去折磨诺亚?” 谢思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收回手,看向沸腾的火锅。 咕嘟嘟的气泡鲜红艳丽,但在迅速的升温沸腾中几乎转瞬毁灭。 谢思渊道:“老夫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担心自己走上诺亚的老路,和诺亚一样众叛亲离,还连累重要的亲友,是吗?” 林逾闭了闭眼:“是。” “……老夫不知道诺亚具体经历过什么,但用猜的也知道,他会选择背叛高维,多少有些人情羁绊的原因。可能人类感情就是会拖累你们通神的脚步,你既然犹豫,就说明你也的确不舍这些感情。” 林逾的眼波颤了颤,他和谢思渊一样望向热气腾腾的火锅,问:“您能理解诺亚为何筛选出十二议员吗?” 谢思渊反问:“为什么呢?” “他怕永恒。”林逾道,“他会孤独,所以他才寻找同伴,他其实不在乎能不能通神,他只是害怕孤独。” “你认为他做错了?” “是他自己认为做错了。因为在他选拔的议员里,本来就没有一个是他真正在乎的‘家人’。” 林逾轻声说:“他怕永恒,所以才不舍得让重要之人一起害怕。他知道消亡有多可贵,所以把死亡留给了他珍视的郁蝶尾。” 谢思渊静静看着他。 林逾的心愿已经呼之欲出,但他们都知道这是不该出口的禁忌。 共享的永生不是什么好事。 诺亚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你说的郁蝶尾,就是郁家祖宗里的那位吧?”谢思渊问,“她自己想不想永生呢,诺亚有没有问过她?” 林逾眨了眨眼:“嗯?” 谢思渊道:“因为重油重盐对身体不好就再也不吃火锅了?因为汤汁会熬干就不开火了?因为喝不过别人就绝不喝酒了?……说好听些,那是谨慎,说不好听,不过是你自己胆小罢了。” “你啊,你到底是害怕被拒绝‘永生’的提议,还是害怕他们因你获得‘永生’之后反而恨你?” 林逾实在想得头疼:“不如您先试试?” 谢思渊仰头靠在椅子上,一秒闭眼:“啊,老夫醉了。” “老夫是不想要什么永生的,但你为什么不用这样磋商的态度去面对更值得的人?” “………您是说?” “你不在的这三年,冯小云也约等于死了。现在你回来,他的目标自然就变回了‘活下去’。”谢思渊瞑目养神,慢悠悠地道,“林逾,你很聪明,但很多问题不是‘聪明’就能解决的。你应该也发过很多次的毒誓,说好会去听别人的真心了吧?” 是的。 他已经无数次发誓要尊重克洛维斯,要体谅克洛维斯,要承认克洛维斯的意见有其特殊的价值。 可是看到克洛维斯的时候,他又实在赧于提出自己的想法,只好按部就班再次用安排的口吻摆布克洛维斯。 克洛维斯从来不和他生气。 与其说是他在包容克洛维斯,倒不如说是克洛维斯在无底线地迁就他。 那么,既然克洛维斯就是会百分百满足他的话,是不是即使他提出那个请求—— 即使让克洛维斯面临和他一样的痛苦。 即使一样成为人群中的异类。 ……他怎么舍得让小云沦为异类? 谢思渊言尽于此,叫他搀扶克洛维斯回去客房休息。 林逾伸手去扶,双手环过克洛维斯腋下的时候,却忽然感受到一滴滚烫的水砸在手背。 林逾犹豫着勾了勾手指,果然,指腹擦触到的是一片湿热。 “……混蛋。” 克洛维斯模糊地骂了一句。 林逾呆在原地,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愣愣地看向坏笑着的谢思渊。 谢思渊也不明说,只是笑呵呵看着他俩,直到克洛维斯重重地哽咽一声,哭腔压也压不下去,他抬起脸:“我连陪你死都不怕,难道还怕陪你活吗?” 林逾怔怔站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任凭克洛维斯握住他的手腕怒骂一万句混蛋,林逾都只好僵硬不动,只是偶尔回避眼神,不敢和克洛维斯对视。 “明明就像索菲娅夫人说的那样,我一直、一直等待的未来只是和你一起……活也好,死也罢,我从来就只想和你一起而已。” 克洛维斯气得浑身发抖,连带着握住林逾的手指都几乎嵌出淤青。 林逾却不敢叫疼,前所未有地乖乖安静,不发一言。 “你以为我从来不反抗你,真的是因为你把我塞进冯·维尔、把我丢在安全区、让我在东部活下来……你以为,我真的是感谢这些决策的结果对我有利吗?” 醉到昏睡是装的,克洛维斯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加海量。 但即便只是装醉,这么多的酒也足够刺激他脆弱的神经,把那些强行封冻的情绪通通刨出,引发一场天翻地覆的雪崩海啸。 “……我只是觉得至少还能和你一起,所以不和你计较。” 克洛维斯低下了头,颤抖着声音道:“不管是立刻死掉,还是再也死不掉,只要你别再丢下我一个人……林逾,我会努力变得和我哥一样厉害,甚至比我哥还要厉害,但你不要再丢下我了,我一个人活不下去,没有你我不行的。” 林逾的嘴唇动了动。 谢思渊笑着别开眼神,安安静静地给自己倒酒。 他们从懂事以来就陪伴彼此。 又从相识以来,就在反复地告别。 林逾把克洛维斯留到了最后才去见面,不仅仅是因为所谓的“禁行令”。 实际上,他们根本不需要旅游,哪怕只是两个人缩在房间里打上几天游戏,这对他们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享受。 但他的确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做好心理准备来见克洛维斯。 否则,他的私心一定会驱使他在见面的第一秒脱口而出: “——陪我去看三百年后好不好?” “就让我也一起去到未来吧。” 明明没有开口,克洛维斯却像洞悉了他的内心。 林逾的神色凝滞半晌,久久不能出声。 他一直害怕,害怕克洛维斯变成下一个爱伦。 假如他死了,而克洛维斯依旧如爱伦一般苟活…… 爱伦尚且能等来安东尼和他,彼时的克洛维斯又能等来谁呢? 到那时,克洛维斯一定会恨他。 他就会因为这份自私,变成小云眼中最最可憎可恶可恨之人。 可是克洛维斯的目光无比殷切:“至少让我陪你。” 艾利亚斯是人类的英雄; 陆枚是人类的领袖; 郁郁是人类的火种。 而他只是芸芸众生的一员,没有使命、没有责任,也不必为任何族群的未来奔波。 他就只是神明的眷属、小鱼的小云,如此而已。 林逾最终也没有给出答复,但在西部星域的旅游丝毫没有耽误。 他们被萝丝忒小镇热烈欢迎,新上任的镇长将他们视为奥赛尔的朋友,因此送上最真挚的款待和祝福。 他们也见到了罗布喀什狮群,狮王仍然记得林逾施以援手的过去,于是硕大的狮头主动磨蹭二人掌心,以此表达它们的亲昵。 夏越安的铁幕军团被谢思渊偷偷带来,以艾伯特为首,它们受制于谢思渊的淫威,收起武器,穿上红红绿绿的衣装来给二人献舞。 夜里,大漠上腾起热烈的火焰。 篝火如昼,四下张灯结彩,萝丝忒的镇民换上传统的衣饰,四肢绑缚银铃。他们欢歌畅舞,每一步踩着火焰的“哔剥”声都像伴奏,接着齐齐朝向北方辽阔的天空。 包括作为导游的白澜白洛在内,所有本地居民深深地垂下了头。 “感恩吉卡拉,感恩奥赛尔,感恩布鲁诺……” 他们默契唱诵着那些献祭消失的人们的名字,这样的朝拜已经发生过千遍万遍,但没有人在这样的场合垂泪,他们只是肃穆祷告,待到朝拜结束,便又奏起音乐。 隐约中,好像连远方的狮群也在长吼应和。 忽然,白洛高举酒碗,穿过人群来到林逾跟前。 他双手把碗奉过头顶,笑吟吟举着:“替吉卡拉、替奥赛尔,替所有我们眼不能见的故人喝下这碗酒吧。” 林逾同样笑着问:“什么逻辑?” “是吉卡拉和奥赛尔把你带来我们身边,他们也一定会随你的目光审视我们。” 白洛道:“无论三百年的考校是你一时兴起还是早有预谋,林逾,至少我们——誓死追随吉卡拉的我们,绝不会让奥赛尔他们白白牺牲。” 林逾微笑不言。 “英灵千古,我族不朽。” 白洛说着,焰火在他的眸中熠熠生辉。 林逾接过酒碗,痛快地一饮而尽。 白洛重新回到人群里,歌舞和欢笑不绝于耳,这时克洛维斯听见林逾的轻笑,他循声看去,发现林逾也正看着他。 “三百年太长,人生的欢愉只争朝夕。 “结局重要吗? “人类的结局、你我的结局,只要在世之时喜多于忧,结局真的还重要吗?” 克洛维斯张了张嘴,却被林逾堵住话头:“与其陪我去看三百年后,你就先陪我过好当下吧。” 克洛维斯问:“当下?” 林逾点点头:“当下。” 天边凝结成深紫色的帷幕,群星璀璨如舞台上的光灯,远远闪烁进众人的眼瞳。 “去跳舞怎么样?” 克洛维斯:“……哈?” “走了!”不顾克洛维斯一头雾水的茫然,林逾一手把他拉起,又推进了舞蹈的人群中间。 克洛维斯迫不得已跟着人们舞蹈,目光却牢牢锁定在林逾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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