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青抬起头,被城市的光辉所掩盖的繁星此时密密麻麻地挂在天幕,天边一弯银月。他吐出一口白雾,活动着下车就冻凉的手,拿了后备箱的支架,跟上邵庭。 他们停在坡顶,苏雪青打着手电,邵庭埋头忙活。好一阵才把支架弄好,跟着他转动角度,寻找那颗他为苏雪青买下的小行星。 不知是时间还是设备的问题,转了几圈都没能找到。邵庭不死心,仍在埋头忙活,苏雪青抱着胳膊搓了搓:“邵庭,要不今晚算了吧。” “……我再试试。”他一边继续观测,一边嘟哝,“我问了发现那人,他说今天能看到啊,设备也是他给我推荐的,他说他就用这套设备发现的……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 “有点冷,我想回车里。”苏雪青穿着棉鞋,上坡的这段路程,鞋面被沾湿,冻得他双脚有些麻木。 “……好吧。”邵庭把目镜这端转给苏雪青,“看不到说的那颗,其他都可以看见,你看看,很漂亮。” 望远镜下的夜空的确美不胜收,缀在天幕的星辰像一把撒在深蓝绸缎的钻石,散发着莹莹光亮。这么美丽的星空,在城市里是一定看不见的。 然而此时苏雪青却没有太多心思欣赏这份美,他草草看完,只催促邵庭回车里。 这时邵庭才注意到苏雪青说话有点哆嗦,赶紧把外套脱下来披给对方:“不是都让你多穿衣服了吗?郊区的温度要低好几度。” “我又不知道你要带我来山上。”苏雪青不让他给自己披衣服,“你也没穿多少,小心感冒,赶紧回车里吧。” 两人逃似的搬了器材回车里。邵庭把暖气开到最大,拿过后座的一条毛毯拿给苏雪青。 拿到这证书后,他潦草计划的观星之行,也就这么潦草收了场。回程的路上,他瞅着苏雪青的脸色,对方倒是没有生气,也没有埋怨他。 只他自己讪讪地:“今天的行程是有点仓促,我下次好好计划,一定让你看见那颗星星。 ” 苏雪青“嗯”了两声。早过了平时睡觉的点,身上暖和起来后,他困得昏昏沉沉,只顾缩在座椅上打盹儿。 “还记得上大学那会儿吗?有次你说想吃海鲜,还想看海,我们就去租了一辆车,开了整夜,到最近的港口,正好遇上第一批捞上来的海鲜,我们买了一大包,让附近的餐馆帮忙做了,然后挺着肚子坐车里看了一天海。” 苏雪青睁开眼:“我记得。” “说起来港口的海又脏,腥味也特别重,但后面无论看什么地方的海,都没有那时候的感觉。” “心境不一样。” “是啊,那时候我们还没在一起。后来再去海边,都是我们在一起之后。” 他明白邵庭的感受,因为他自己也一样。说不清楚当年具体是什么时候爱上邵庭的,但那次海滨之旅的确极大地拉进了他们的关系。他还记得在落日的余晖里,他们第一次接吻。 但彼时彼景就和当天的落日一样,无法再复刻一次。哪怕此时此刻,苏雪青完全明白邵庭今天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但他也的确无法再复刻当年那种心动。 二十岁和三十岁有太多不同。哪怕同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二十岁时只有不顾一切的洒脱,三十岁时,却更像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的应付。二十岁有用不完的精力,路途劳累只会把终点变得更让人期待,三十岁时,若不是头等舱和高级酒店,旅途的疲惫会消耗完所有惊喜和期待。 他们天亮时分才回到家里,不出意外,两人都着了凉。 邵庭让苏雪青在家休息,苏雪青却因临时没办法找人顶课,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学校。 靠吃药支撑,一整天都昏昏沉沉。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整个人都有些过度透支。上车后想闭眼休息,无奈车子一启动,司机就打开了音响。 节奏强烈的舞曲鼓点“咚咚咚”像敲在苏雪青太阳穴上,他忍无可忍:“师傅,麻烦你把声音关小点,我有点不舒服,头疼。” 司机从内视镜瞅了他一眼,那眼神明显指责他事儿多,只做样子把声音关小了两格。 苏雪青皱眉忍着,心想算了,本来就难受,更没力气和司机起冲突。这时候,他又无可避免地想到高毅,想到对方的安静和体贴。 行程过了大半,司机突然关掉了音响,以一种奇怪的语调问苏雪青:“哎,你有没有什么仇家啊?” 苏雪青睁开眼,按着额头:“仇家?” “是啊,自从你一上车,后边那辆大众就一直跟着我。我快他快,我慢他慢,我给他让道,他也不超车……该不会是你仇家跟上来吧,我是不是得报警啊?” 这紧张兮兮的司机让他觉得有点好笑,他转头向后:“我没有仇家……” 话说一半,他突然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他也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黑色大众。
第25章 进入四月,阳光重新拥有温度,漫长的冬季才真正宣告结束。浸在这不冷不热的春日里,人就像装在酒桶里一点点发酵的果子,因沉闷而内心躁动。 天气暖和了,蛰伏了整个冬季的活力都在这时候苏醒。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从校门蜂拥而出。 苏雪青裹挟在人群里,步履缓慢,眉头微蹙。有学生路过和他招呼,他矜持点头,目送学生踏着轻快的步子走到他前面,然后一溜烟跑出校门。 人到中年才知道年轻的好。年轻意味着无穷多的选择,哪怕选错了,不被束缚的身心也经得起错误的磋磨。 尽管走得慢,教学楼到校门口这段不长的路也花不了太多时间。他走到门口,便看到那辆掩映在花坛后边的黑色大众。 距苏雪青说两人以后不再见面已经一个多月,但那之后每个周一下午同一时刻,高毅都会在这儿等他。 说是等他,却并不现身,只把车停在那儿。等苏雪青乘车离开,高毅便开车跟上,也不跟到红树湾,而是停在上次苏雪青叫他停下的路边、离红树湾两条街的位置。 说是纠缠,却也不打扰,只是等待,然后跟上苏雪青叫的车。连续一个多月,循环往复,不知疲倦。 开始苏雪青耐心等待着,想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然而接连几周,对方除了重复等待和跟车之外,什么都没做。苏雪青便确定,高毅唯一会做的,就是这么长久地等待下去。 他莫名有些气恼。他已经说过再不见面,高毅也同意了,他却违背了两人的约定。 肾上腺素升高,体温也升高,后背和鬓角微微汗湿。苏雪青看了一眼悬在半空的太阳,又热又亮,闷得呼吸都变得吃力了一点。他拉开领带,脱下亚麻色的西服外套挂在臂弯,调转方向,绕过花坛,朝车尾的方向走。 他站在副驾驶的窗外,高毅一点没有察觉。男人一手杵着方向盘,撑住下巴看着校门,一手夹着一根点燃的烟搭在车窗外。 烟气寥寥,他并不往嘴里送,白烟灰蓄了很长一段,也没有抖掉,只出神地望着那个方向。 苏雪青站了一会儿,敲了敲车窗。 高毅回头,像是受到惊吓,双目大睁,抖动的手腕将烟灰落进怀里,他手足无措地拍着怀里的灰,眼睛却锁定在苏雪青身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雪青拉车门,打不开,他看着高毅:“开门。” 高毅忙不迭把烟蒂摁灭,开了车门。 苏雪青坐上副驾驶,不等高毅说话,他便道:“回红树湾。” “……好……好的。” 他开了这么多年车,第一次因为启动时油门踩得太猛,让车子一下蹿出去,跟着又一脚刹车,让车猛地停下来。副驾驶上的苏雪青还没来得及系安全带,差点一头栽在操作台上。 被颠得七荤八素,苏雪青不悦道:“怎么回事,还能开车吗?” “能开。” 高毅紧张得手心出了汗,他调整脚下的力度,把车顺利开了出去。 苏雪青发现他了。什么时候发现的?按理说在校门的位置,不仔细的话看不到花坛后边。 他这是生气了?高毅想偷看一眼他的脸色,却不敢。 他无措起来。 对方会厌恶他吗,觉得他是个变态跟踪狂? 高毅也知道这种行为很不光彩,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他的生活是一潭死水的池塘,他是在这潭死水里无法逃脱的鱼。而苏雪青是唯一下在这池子里的雨,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够稍微喘息片刻。 苏雪青只说以后两人不再见面,他想,如果只是趁他下课的时候偷看他几眼,那应该也不算见面。只要对方不知道,就不会让他厌烦,高毅是这么想的。他还没来得及考虑如果被发现了要怎么办。 比起高毅躲闪的眼神,苏雪青倒是大大方方盯着他看。 天气暖和了,高毅也终于脱下整个冬天都穿着的黑色羽绒服,换上一件黑色的卫衣。他那身材穿上卫衣和牛仔裤,倒显年轻了不少。只是那张脸仍有不符合他实际年龄的沧桑,下巴冒出了胡须的青茬,头发长得有些乱,双眼坚毅地盯着前边,像是在专心开车,只有从耳朵到脖子的绯红在说明他的难为情。“你怎么在这里?” 高毅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喉结上下滑动,唇线抿了又抿:“我……” “别说你正好在学校门口接人。你每周一这时间都来,然后开车跟我一路。“苏雪青审视地,“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单刀直入,以前那种冷淡的教养此时变得咄咄逼人,不给高毅留一点后退的余地。 退无可退,他便放弃了,小声道:“我不想做什么,只是看你一眼。” 苏雪青并没因为他的示弱而放过他:“你答应过我不再见面,还记得我们说过的话吗?” 高毅点头,难堪让他的面红耳赤,嗓子眼发干:“我没想再和你见面,我以为车停在那地方你看不见。” 那种莫名的气恼又出现了,从最开始发现高毅跟踪他,到每次看见他的车停在校门外,再到今天、此刻:“你还跟我的车?你知不知道有司机发现你跟他的车,差点报了警。” “我没有恶意……”高毅不知该如何向苏雪青忏悔他所做的一切。他的无可奈何和无法自控,还有那种失去的空洞和难过,“……只是想再走这条路,我自己怀念,没想打扰你。” “需要每周都怀念一次?” 高毅没有因为苏雪青讥讽的语气生气,只越发难堪,他知道自己像个笑话。他不知道多久怀念一次合适,只是每周这样追在苏雪青的车后面,会让他觉得好受点。 他没有说话,苏雪青也不再说。 沉默再次蔓延在他们之间。难堪和羞愧过后,高毅反而坦然了。 他原本以为再也没有和苏雪青如此相处的时间。所以哪怕兴师问罪,也是对他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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