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袋子衣服,是他三年前的衣服,被随意地塞进了袋子里,沈桂舟凭记忆念着看,发觉少了几件。 少了沈时疏曾经穿过的那几件。 一个被粘贴起来的碎花瓶,他当初逃走前一天,撒来砸张佑年的那个,上边还沾了干涸的血迹。 怎么还留着,留着找他赔钱吗。他只剩这条命了,现在这条命也已经被张佑年拿绳子绑在这了。 一对散了的手工项链,好像是曲随怕他无聊,趁来帮他看病,偷偷带来给他消遣的。 是吗? 一阵头痛,沈桂舟捂着头弯下了腰。 模糊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手工项链?没用的桂舟,他不会领情。” “你什么意思沈桂舟?你以为你做条项链给我,就能代替他了吗?” “那条项链本来就是我做的。”他听见自己说。 “恶心,”项链被一把扯过,本就不坚实的链子被拽开,小珠子落了一地,“那我都不要了。” 这是什么? 沈桂舟微喘着气,瞳孔震着。 曲随和张佑年都喊着他的名字,是在对他讲。 可他分明没有印象。 那杂物一角放着本本子,封面简约,只在角落写了“笔记”两个字,好像是他三年前用来记笔记的本子。 或许是因为刚才一弓腰,沈桂舟注意到了这本本子。 他直起身,找了个舒服点的位置靠着墙,翻起那本笔记来。 前几页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大多是专业课上的笔记,记了一堆高数课的东西,顿了三年,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早就陌生了,翻翻顶多有点印象,若是此刻叫他重新回想,他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来。 这本笔记本陪了他好久,他一直不舍得用,好像是,是当初资助他的人送给他的第一本本子——资助他的人就是张佑年的父亲,沈桂舟翻页的手一顿,屏声敛息。 不收这本笔记本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了。他也不知道。 苦笑了下,沈桂舟又连着翻了好几页,笔记突然空了,往后好几页也没有东西。 看来没有了。 沈桂舟又翻了页,正准备合上,却忽的看见满页黑水笔。 密密麻麻地写着“我恨你”。 每个恨字的力度都入木三分般,最边角的那个,甚至划破了书页。 他呼吸一滞,揉搓页边的指尖一顿。 这是他的字。 这是他写的恨。 他抬手抚上那些惹眼的“恨”字,艰涩地咽了口唾沫来。 这些恨好像不止对着张佑年。 他那个时候难受得要疯了。 恨一睁眼就被张佑年压在床上。 恨沈时疏招惹了张佑年,又把相处的空档留给他。 恨他自己的懦弱,恨他的无能,恨他没有勇气反抗。 沈桂舟颤着手往后翻。 下一页,写满了扭曲的“我爱你”。
第17章 “这条命都不是你的” 一整页的“我爱你”,用着鲜血般的红水笔,写得密密麻麻,笔触间连着丝,却又颤得不行,人字旁一竖下来,扭了不知几百回,宛若九曲回转的山路,层层叠叠地凑在一块,绕了半天,还是被困死在里头。 沈桂舟看得直恶心,昨天下午被送到这里来后,他又发起了烧,烧晕过去,直直睡到今早,什么都没有吃,纪忱给他煮的粥本来就不顶饱,他还没吃个两口,就着急出门,早就消化干净了。 他一干呕,满肚子胃酸往上涌,沈桂舟下意识将本子丢远,捂嘴扶墙,摸索着门框,巍巍颤颤地开门,指尖泛白,艰难起身往外走。 可刚迈出不到半步,手上的绳子一回弹,拉拽着他踉跄后退,连带着没撒手的门一把猛扣回门框,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间别墅里回荡。 出不去。 手上系着绳,他去不了卫生间。 沈桂舟弓腰跪倒在地上,顾不上膝盖嗑着疼,嘴巴捂得死紧,不断干呕,不断回咽,眼眸胡乱地四处瞟着,想找出一处能给他吐的地方来,终于扫到床位边角的地方,放了个套袋垃圾桶。 他扯着床单,狼狈地挪到垃圾桶跟前,佝偻着身子,稀里糊涂地吐了出来,胃仿佛被抽空了空气,疼得痉挛,眼角湿润,挤出了点生理泪水。 可他昨天都没吃多少东西,能吐多少,那垃圾袋里头也只是装了点胃酸溜出的水,那胃酸经过喉咙,刺得沈桂舟一阵咳嗽。 沈桂舟拿手揉着脖颈,没有丝毫缓解。 楼上响起一声关门的闷响,紧接着,还有趿拉拖鞋的声音,踩着下楼梯的声音。 张佑年来了。 但他止不住咳,也压不下声音,只能半睁着眼,咳着将垃圾袋打了个结。 “哐当”一声,门被大力踹开,声音再次停滞,整间屋子就只剩他咳嗽的声音。 他背对着,看不到门那边的动静,只能感受到那道黑影依旧挡着门外散进来的光,没有离开。 黑影没有讲话,在门口站了会便走了,过了会,又响起一阵拖拉的蹭步声,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张佑年冷漠的声音落在他头顶:“喝。” 沈桂舟咳得痉挛,弯着腰侧过脸来,看见身后的地上放着个铁碗盛水,碗边还刻着字——大福。 是张佑年之前养的那只阿拉斯加犬的名。 张佑年拿给狗喝水的碗盛水给他喝。 沈桂舟咳着,微抬起眼眸看着张佑年。 张佑年微笑:“看我做什么,不用谢我。” 谁谢你了。 沈桂舟撑着支起身子,咬牙抬手一扫,铁碗哐哐当当地翻了个滚,水洒了一地,溅起星点水来,蹭上张佑年的脚。 张佑年瞬间黑了脸,睥睨着他,语气薄凉:“不喝水,等着咳死是吧。” 沈桂舟不理他,撑着床边就要越过他,被张佑年猛地一把拽回推在床上,冷声:“咳死你算了。” 张佑年重新拿起碗,走了出去。 他倒是想,咳死他算了。 也比被羞辱好。 沈桂舟缩起身子来,扯过被子盖住脸,将咳嗽声闷在被窝里头。 之前也不是没咳过,但没像现在这般咳得这么要命,仿佛把他的空气全都抽离,干枯地剩下麻木的外壳,制成不会说话不会反应的人偶。 这空气跟张佑年一样毒。 拖鞋踩地声又响了,但这次好似不大一样,踩得急促不少,气势汹汹。 张佑年生气了。 沈桂舟没来得及往里躲,便被张佑年抽手拽过,将他抵在墙边,捏着他的下颌,拿着铁碗硬灌水。 温水溜出嘴角,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颚线往下滑,顺过喉结,在钻进那丝绒睡衣前,被张佑年一把抹开。 “打算死在我屋子里,恶心我吗。”张佑年说,“你这条命都不是你的,你没资格死沈桂舟。” 蛮横地灌完一碗水,张佑年松开手,空气争先恐后地钻进沈桂舟胸腔,犹如干瘪的气球充上气,沈桂舟活了过来,止不住的咳嗽声终剩了个尾。 “做好你该做的,我出钱不是让你来给我添事的,”张佑年蹙着眉头,将碗甩到一旁的书桌上,起身拍了拍衣服,“说到底,你连大福的碗都不配用,别给脸不要脸。” 沈桂舟笑了。 这话听得还蛮熟悉的,当年张佑年好像也这么对大福说过,说它作为一只狗,怎么配用人的碗喝水吃饭。 他来之前,大福就在了,一双漂亮的眼睛被挖去了单边,空着个窟窿,看着吓人。 沈桂舟曾在照片上看过大福原来的模样,漂亮的异色瞳炯炯有神,威风飒飒,一身靓丽的黑白间色毛发。 可待他再看那时的大福,早已老年垂暮,耳朵疲倦地耷拉在两旁,常常松散地趴在院子里晒太阳,没半点精神,仿佛下一秒眼睛一闭,就再也睁不开了。 他问过司机,为什么大福没了一半眼睛,司机嘴巴抿成条白线,半晌才出声:“好几年前被挖掉的,佑年哭了好久。” “为什么会被挖掉。”沈桂舟追问。 “因为异瞳,”司机紧张地通过后视镜瞟了眼他,咕哝道,“他们觉得,异瞳不祥。” 沈桂舟还想问,却被司机岔开话题去,后来张佑年上了车,他也就闭嘴沉默了。 张佑年对大福可谓是又爱又恨,他在的期间,从来不见张佑年对大福软声软气过,总是摆着副厌弃脸,让大福离他远些。 某种程度上,他倒是和大福一样,被张佑年冷言冷语地对待。 只不过大福没了只眼听不懂话,他哑了喉咙摔坏腿,而且听得懂。 他的确活得不如一只狗。 只是。 大福听不懂,少了分心凉。 可他听得懂。 还不如当一只狗。 – 张佑年扫过边上的杂物,问他:“看过了吗?” 沈桂舟抬手抹掉脸上的水,沉默地看着他。 张佑年似乎也没打算等他反应,径直走向房间那一角,从一堆杂物里抽出本本子来。 沈桂舟眯起眼奋力辨认,这本本子似乎比他刚刚拿的那本小不少,像他小时候的语文书那般大,上边好像还写着字,倒是同刚刚那本一样简约。 ——日记本。 等等,日记本。 沈桂舟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忆起那件寄来的快递来。 那叠A4纸只是复印件,原件在这里。 那本日记本周边一圈的纸泛着黄,有些页脚还卷了边,徒留好几道锋利的指甲划痕,这里缺点边那里缺点角,他当初越写到后边越没力气写,半年的量也就堪堪占了日记本不到五分之一,可就是这五分之一,几乎没一张页边是整齐的。 他恨透了。 边写边用指甲在当页边上划扯着边,划过后又放进齿列顶,啃着,咬着,扯着,吞进满嘴苦涩,另一只手拽着页边,纸张皱起,总会被他拽下来一角。 他本来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在家里被忽视,被压榨,他一声不吭,在学校老师同学也都乐意和他来往,他听得最多的话就是:“桂舟,你脾气真好。” 可他心知肚明,这哪是脾气好,狗急跳墙,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他就像只被抽走名为“气愤”情绪的兔子,有人对他好,他会加倍还回去,对他不好,他也不恼,顶多下次绕着走。 凶点儿的兔子遇到天敌也会挣扎着咬上一口,可他这只窝囊兔子,只会缩着头,躲都躲不好,轻而易举地露出脆弱脖颈,被一口咬着要害叼走。 直到待到实在受不了了,他才会咬着指甲盖,抖着手撕下一点一点的纸张来,无能为力。 风从杂物间的缝溜进来,吹翻被张佑年扔在他跟前的日记,日记本扑棱着往后皱巴巴翻页,发出难听的沙沙声。 1月29日,阴。 我好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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