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斯明声音笃定,“是。” “哦?”季佑溪凝眸看他,仿佛想深入探讨一番,“为什么?” “直觉。” “切,没意思。”他其实是刚刚在邵临江身上恍然看见了陆斯明的影子。 尤其迎面匆匆跑来的瞬间,就像两个平行时空相交融汇,少年突破了光阴。 六年前,他就是在那一霎,无可救药地沦陷。 那会儿还不知道爱即深渊,季佑溪抱着好玩的意兴一脚踏入,摔了满身伤口却浑然忘记疼,即便最后灰头土脸,痛得流眼泪,也照样拍拍风尘说没事。 “诶,陆斯明——”季佑溪懒洋洋地拖着声音,挥挥手,示意对方靠近点,“告诉你一个秘密。” 陆斯明倾斜肩膀朝他靠过去,“什么?” “这儿!”季佑溪伸手指向面前的跑道,“其实我第一次...注意到你就是在这儿。” 才不是。 他莫名扭捏起来,原本想说的话是“其实我就是在这儿看上你的”,但真正对着陆斯明本人又难以启齿。 一见钟情这个词太老土了,而且被赋予的定义褒贬不一。说得矫情些,便是命中注定,于千万人之中相遇,偏偏朝你看对眼;说得直白些,便是见色起意,你一出现,春风就沉醉,显得喜欢这件事非常肤浅。 “是么?”陆斯明对这里没什么印象,他经常来操场,有时候是打球,有时候是上课。 他眼底蕴着笑意,“我以为,还是领带那件事让你印象深刻。” “少幸灾乐祸了。”直到今天,季佑溪仍记得很清楚,“就...高三有次放学,你背着书包从这儿,” 他比划了一下,由自己身旁指向对面的主席台,“跑过去了,别人都是往外冲,就你往回跑。” ...... 附中这周双休,周五放学,校园里的气氛格外热涨,学生们各个兴奋得像个猴,脸上的笑容比过年还喜庆,见到满桌的试卷也不愁了,过路的每一个老师都和蔼可亲。 季佑溪最后一节上的是体育课,司机还没有到,校门口现在人挤人,他干脆找了个凉快的树荫底下坐着偷玩手机。 “喂?斯明,我大概还有五分钟就到了。 今晚要去老师家里上课,你的练习册和试卷记得带齐。”路上有点堵,樊清漪在电话里嘱咐道。 “嗯。” 陆斯明敷衍地应着,挂断电话后才忽然想起来,有本练习题被他扔在主席台上了。 今早又开年级大会,他上场发言前的一秒还在赶作业。补课老师额外给他布置了一大堆,陆斯明拿到后就随手丢犄角旮旯里了。幸亏昨晚翻抽屉找废纸打草稿的时候看到,否则直接忘了这一茬。 但是他人现在已经走了到校门口,从门口再折回操场,麻烦。 陆斯明瞟了眼腕表,这个补课老师爱告小状,每次都会把他的课堂记录一字不落报给樊清漪,哪项作业没完成,哪几分钟开小差,那段时间态度不耐烦,统统事无巨细。 更麻烦。 在受累和受叨扰之间犹豫两秒,他还是决定让自己的耳朵少遭点罪。 樊清漪的电话又打过来了,陆斯明摁下静音键。他强忍着心里隐约拱火的烦躁,加快脚步跑了起来。 “我操——梁小胖你他妈会不会守塔啊?被偷家了还赶着往上送人头,你脑子给泉水洗没了?” 不出所料,三秒后,我方水晶被打爆,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非常碍眼的英文“Defeat”。 “靠!”季佑溪气得把手机往书包里重重一丢,每次上分局都会碰到猪队友,带不动啊带不动,他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抱歉抱歉,溪哥,上把英雄没选对,要不再来一局?这次保证carry全场。”梁小胖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发育都萎靡,还carry全场,倒是做梦来得快。 季佑溪在心里冷嘲,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拒绝,“不玩,我有点事。” “哦哦,好的,那我们下次约。” 约个鬼。 季佑溪挂断通话,嫌烦,拿手机切了首歌。 “快看快看!那是不是你的暗恋对象?” 两个女生手挽手从面前走过,忽然她们停住,指着某个方向激动讨论。 “还真是!” “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疯了?人家都不认识我,这种帅哥只可远观!” “也对,不过...陆斯明跑什么呢?他好像很赶的样子。” 等等!谁? 陆斯明...?之前抓他不系领带的死书呆子?! 无意偷听他人讲话的季佑溪兀自头脑风暴,正打字的手略微停顿。 所谓冤家路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噌”一下从石阶上站起来,昂首挺胸,风范十足,目光轻飘飘地往前探,然后不出两秒,眼中簇簇浮跃的火焰就逐渐熄灭了。 面前之景,几乎没人能做到不为所动吧。 少年身影飞扬,将落日余晖远抛在后。人群攘攘向前,独他奔向逆流。 满地金灿是倾幕下的聚光灯,他从杂乱背景中踩出一条路,黑色书包带子嵌成摇曳星河。 季佑溪站住不动了,耳机里有自己万钧如沸的心跳声,音乐唱到: “Cause love is blind” 只是几步之隔,那边比天地卓绝,这边像淋了一身风月。 …….. “就因为这个?”陆斯明的浪漫细胞匮乏,他很难相信季佑溪是通过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场面对自己印象深刻。 “昂。就因为这个。” 季佑溪嫌他的思维模式太直男。他点到为止,有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多了反而失去了味道。 微风和煦,冬日可爱。 他们沿着跑道一路走到宽敞的露天看台,工作以后就很少再有这样闲暇的时间。 季佑溪拉着陆斯明上到最高处,可惜就可惜在六年前他们并没有尝试过今天这样的甜头。 “那你呢?”他问道。 从开始到现在都是季佑溪在念念叨叨,他想听听陆斯明会说什么。 陆斯明双肘抵在护栏上看景,突然听他这么问,目光滞顿了些许。 “你想听什么?”他问。 季佑溪想了想,其实是想听很多东西的,如果换做当时十七岁,他一定会想出一千零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这些问题字字句句离不开爱与不爱。 可是他现在二十四岁,没有太多的质疑和歇斯底里,因为语言只是表达的介质,他和陆斯明翻译过来都通向彼此。 “嗯——”季佑溪拖拉着声音,“什么都行,比如说,你当初有没有偷偷在心里喜欢过我?” 怎么能用“偷偷”这个词来形容呢,陆斯明心想。 “你可真笨。” 陆斯明有点牙痒痒的,他自上而下打量着季佑溪那张纯净到天真的脸。 午后的阳光映照出那人工笔画般的眉梢,线条柔和,轮廓由深到浅,又不乏利落的回锋。 为这样的人举棋不定、与自己短兵相接。刹那间陆斯明荒唐地想到一个热词:恋爱脑。 他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 季佑溪莫名挨骂,显得分外无辜。他板正地检举对方的行为,“你不文明,你随便骂人。” 陆斯明被气笑了。 这些年,他身边的朋友常说他眼光独天高,未来的另一半绝对是四千年难遇的超级大美女。 他想,自己还真是这样品味独特。 人人都喜欢窄腰长腿肤白高挑的大美女,他偏被眼前这个又笨又纯还偶尔有点小脾气的作精牵着鼻子走。 这就是一报还一报吧。 陆斯明思绪满当,脸上却毫无异状,他顺手捏了捏季佑溪的下巴,“这个问题,之前答应过下次告诉你,还记得吧?” “嗯。” 当然记得,陆斯明搪塞相亲对象的理由——“一直有喜欢的人,不打算移情别恋,那个人从高中就开始喜欢了。” 季佑溪胸膛里咚咚响,不知道为什么,他很紧张。 “我的回答是...” 陆斯明忍耐得够久了,从前犹豫不决,下场是得到了一段长达六年的惩罚。他在痛苦里找答案,现在明明白白地回答: “我一直有喜欢的人,从来没想过移情别恋。那个人从高中就开始喜欢了,谈过恋爱,但因为一些问题,中间分开过,幸运的是我在六年后又遇到了他,并且还与他心意相通。” “所以,季佑溪你听明白了吗?” 交错的电缆线把头顶的天空一格格切割,日幕七零八碎,像被遗失了很久的情节片段。陆斯明立在季佑溪身边,不仅说给对方听,更说给自己听: “我一直都喜欢你,我爱上你了,无论是六年前还是现在,我的心意一分都不比你少。” 相当赤诚的一段告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季佑溪心尖用力一撞,撞得他神思发颤,浑身电击般酥麻又含着酸。 “你....你说你高中就喜欢我了?”他闷在鼻腔里的声音全变了调,霎时间有种复杂的情绪上涌,堵得喉咙口发呛。 陆斯明点点头,“是。”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季佑溪抬高了一点音量,他整个人如在发酵的酸水里浸泡过,眼底洇开一些愠怒,“为什么当初你从来都不肯承认喜欢我?为什么提分手的时候你一句话也没说?” 季佑溪不明白,或者说是不甘。他想立刻就揪住陆斯明的衣领把人摁到墙上狠狠揍一顿: “因为你不相信我!陆斯明,你那个时候根本不相信我是真心实意喜欢你的!你多聪明,多理智啊,总是先入为主,理所应当认为我对你的感情是一时兴起。” 他的情绪正快速上涨,与此同时他曾经口口声声的早已释怀和既往不咎,统统被刺激得无处遁形。 一阵零碎的风从头顶吹过,缠在校道旁的香樟枝头窸窸窣窣,紧跟着地上两个人影也婆娑了。 “抱歉。”陆斯明态度诚挚地低声认错。 他预料到了季佑溪的反应,对方没有动手揍人,情况还算乐观。 “抱歉有什么用?”季佑溪凉凉地看着他,一双精秀的眉目缀着湿冷寒意,“陆斯明,你才是笨蛋,你他妈笨死了!” 重拾旧忆,却折了因果,在新视角中再探陈年伤疤,窥见的是两份痛楚。 奇怪的是,似乎从前最期盼的事都在一一上演,桩桩件件完满得像复刻品,但迟到了六年后就叫人始料未及。 这时,季佑溪的心脏沉得有千斤重,上面布满被铁锈侵蚀的斑驳密网,动辄刺痛布控全身。 六年前,他能轻易接受陆斯明不喜欢自己这件事。他把这个认知一针一线缝入骨髓里,以为自己多伟大,甚至可以爱上少年时自己的低卑。 怎料时岁荒唐,现在有人反过来告诉他相爱也会走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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