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以克制胃酸上涌,“哗哗”吐了几口,咳得开不了口。顾勇轻轻拍着我的背,嘴里还在说着“痛痛飞”。 “顾勇,爱……” 他把耳朵挪到了我嘴边。 “爱没有对错,但行为有。感情影响……行为……超出了法理、伤害了别人,就是错的。错了,就要改,就要接受惩罚。咳咳……” “你们……”顾勇冷笑着了,声音像垂死的老羊,“给过我改错的机会吗?” “宋警官给了,秦叔叔给了,现在……也在给。是你不要的。” “哼哼……哈哈……哈哈哈哈!晚了。” 这声“晚了”是自言自语的叹息,顾勇忽然抱住我,轻拍着我的背:“未经人苦,莫劝人善。” “顾勇,你洗不白。老实等待救援,我……咳咳……对你的,你和冉盛宇的事情,不感兴趣。” 顾勇就像是没听到我的话,声音和缓,动作温柔:“我这辈子的前二十年,顺风顺水。国际大事,他们乱他们的,和我的生活没关系。我有父母、有学上、有朋友、也有爱人——就是你爸。可是,那时候有种罪,流氓罪……哼哼……只抓到我。五年后,等我再出来的时候,世界大变样了。小汽车、大哥大,老房子被拆了,大家都住进了砖楼里。我没有家了……” 顾勇抱我很紧,他吸着鼻涕,“凭什么啊?凭什么这些年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就我,被时代抛下了。我当时恨你爸,这小子,半个月给我写一封信,逢年过节就来看我。他这五年嘴是真的硬,从没告诉我我家里出了什么事,也不告诉我外面天翻地覆。可是,那时候,包括到今天,我也只有他了。” “不行,这链子太旧了,经不住……” “你再这么让他们吊着就经得住?” “别冲动,消防队在下面疏通了。” “等疏通?黄花菜都凉了!” 顾勇停顿的时候,我听到了上面的争吵。 他们是打算把电梯拉上去?嘶…… 我想起了当年“躲猫猫”大难不死的经历,觉得要动这链子真挺玄。 “我爸妈是钉子户,他们老了,不想折腾。我们那片村子叫中窑头,就在今天的青科中心那里,离现在的市中心特别近。我在监狱里过的最后一个年,我妈终于来看我了,看见她和冉盛宇站在一起,我“哇”就哭了。她说‘小冉是好孩子,大家都等着你出来呢。咱们家的房子要拆了。想来想去还是不犟了,要是以后分了新房子,你和盛宇住着也舒服。’那时候,还没有拆二代,大家就是想着能换新房子、有个城市户口就满足了。” 我听见头顶链子响,箱体摇晃。 “谁知道那一别,这辈子就见不到了……”他哭的时候,我才发觉他也有人的情感,那些恶行更加不能被原谅。 “我爸妈在我出狱前两个月,烧炭中毒,抢救无效。老家也被推平了。你爸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我住在他的出租屋里。走投无路的时候,何军,他找到了我。说他爸和我爸是许多年不见的旧相识,听说了我们家的事,他很难过,希望帮助我。就这样,我拿着我爸留给我的钱和补贴,入股了他的公司。” 箱体在缓慢上升,除了顾勇,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谁知道,造化弄人。有一回,我和何军的小舅子去应酬,他喝多了,不小心把我们家当年的事捅了出来——我爸我妈想多要补贴,结果被何军喂了安眠药,扔到烧着煤炭、门窗锁死的屋里。那时候没有空调,烧炭死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轻飘飘,两个人没了。” “所以你后来和卓天谦联手,是为了报仇。” “不,我只是拿回我该有的东西。” 我摇摇头,现在他说出什么话我都觉得正常,“可是被你杀害的人,他们也是谁的儿女!也是谁的父母!” “小心小心!慢!慢!慢!” 顾勇声音愈发粘腻,有一种真切的惋惜与感同身受的怜爱,“冉一,我以为你会理解我的。我看见你爱而不得、看见你一次次被夺走希望——你去报警的视频我看了,就是我叫刘寄带你去报警的。你在审讯室里的绝望,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表情。我打心眼里喜欢你这孩子,恨不得你是我和冉盛宇生的,我不厌其烦教你,你为什么就是学不会?” “停!停!” “嚓——哗铃铃铃……啪!” 一根链子断了,箱体稍微倾斜。我看着上方,只能看见箱顶一块四四方方的黑,边缘透着亮。 “顾勇。” “叫我顾伯伯。” “不可能。” 我们的对话已经变得平淡,大家都累了。 “嚓” “嚓” “嚓嚓——” 链条断开的声音回荡在甬道中,我以为自己已经麻了,然而当死亡的威胁一步步逼近,我的声音也在颤抖:“顾勇,如果你活着,去自首。” “自首……你还真是执着,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减轻你对象的工作量?” “没有好处,我只是想对死去的人、他们的亲人,以及从前的我……一个交待。” 说完,我用积蓄了老半天的力气拽起顾勇的身体,转身,向下重重一靠。顾勇的身体压在我之上,所剩无几的铁链应声而落。强烈的失重感,我就要飞起来。 对不起,杨禾。
第68章 走马灯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牌子挂在讲台上方。讲台上有很大的带柜方木桌,讲台上坐着老师,我看不清她的脸。台下的同学们系着红领巾,我同样看不清他们的脸。 这是多久远的回忆啊?我的视角就是孩子的视角,踮起脚,下巴刚刚能碰到方桌桌面。 讲台边,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低着头。意外的是,我竟然能看出来,她是风阳。 老师拿着狡辩,并没有要打人的意思,她朗声道:“若要人不知!” 下面的孩子,四十多个孩子齐声道:“除非己莫为。” 风阳:“我没有!” 老师:“群众的眼睛是……” 孩子们:“雪亮的!” 太令人窒息了。在这个连善恶美丑的概念都没有完善的时候,一个人污蔑你,你也许会辩解;如果四十多个人,再加上一个代表完全正确的老师这样说你,那不必再回顾问题本身,你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坏孩子”了。 “我没有,不是我!” “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老师,真的……” 老师加重了语气,孩子们的声音也更大了。 “群众的眼睛是!” “雪亮的!” 风阳满脸通红,她太年幼,这时候只有哭能排解委屈。仿佛她哭得够伤心,这一切就会改变。快要下课了,老师也想早点回家,她刚打算以风阳为例子教育其他人,只见后排“噌”地站起一个小朋友——幼态老鬼。 “老师!这是不对的!我爸爸说,眼睛看到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 “可是大家都这么说啊?”他前排的小男孩不满地看向他。 “你看见风阳拿别人的笔了吗?” “我……” “班上难道有人看见风阳拿别人的笔了吗?” 沉默。 “老师!为什么不让风阳自己说呢?” …… 楼顶风很大,老鬼头发散乱,目光呆滞,看着亮起灯火的城市。那时候的武名没有那么多汽车,灯火都是来自居民楼。 “小朋友,相信叔叔一次。把手给叔叔,好不好?” 身后,穿着制服的消防员们小心地哄着老鬼。一个经验丰富的消防员低声对队员们说:“说话要格外注意,这孩子情绪太平稳了,容易出事。” “妹妹,你今年才十三岁,十三岁就考了中考,是武二的学生吧?真厉害!” 队伍里走出一个年轻的消防员,他慢慢挪到老鬼侧面,说道:“哥哥今年也才十九,比你大不了多少。假期到了,有想去哪里玩儿吗?” 老鬼哼着歌,面无表情往前走了一步。 “诶诶诶!妹妹,你等等!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跟哥哥说说嘛!” 年轻消防员在说话的时候,静悄悄向前跑了几步。 老鬼转过头,消防员停下了动作。 “谢谢哥哥,这儿冷,你回家吧。” “你不安安全全下来,我怎么放心回家啊?下来吧,来我家作客,叔,啊不,哥哥给你做饭!” 一声口误,老鬼笑了。我猜他想起了秦景川。 “现在的小孩子就是脆弱,我们当年饭都吃不起,他们受点挫折就要死要活的。” “说什么呢!哪里来的闲杂人员?!” 就在这时候,老鬼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抬起了脚。 就在离坠落还有一步的距离时,年轻消防员像是蜘蛛侠一样飞到老鬼身边,把他捞了回来。 “穗子!干得好!快快快!救人!” …… “写的真好!好喜欢你的文笔呀!不过我觉得人设上可以再突出特点。” “哇!有更新了!大大好努力啊!” “我叫穗子,你叫什么名字?” “好好生活哦!要向伊琳娜同志学习!” 网吧里,我浏览着老鬼的文章,用自己注册的另一个账号在他的作品简介下写了一条又一条留言。 过不了几天,我看见老鬼坐在同一家网吧的同一个位置上,登上了同一个小说网站,用着自己的账号认真回复着我的留言。 我开始不清楚,写留言的到底是我,还是当年的我。原来,我早就认识老鬼了,只是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和他原来在同一副身体里。 …… 是稻花开的季节,踩在田埂上,宇安孩子的脚就是衡量四季的尺。一年总共那么长,四季在这被框定好的年里,总是迟到或早来。 “我可不觉得一年只有三百六十五天。” “确实,有闰年,还有不同的历法,一年的天数确实不一样。” 夕阳下,大路边的草丛里听着一辆摩托,那时张伟父亲的。他外出打工,摩托就托儿子“保管”。 路面高出稻田许多,两者之间还隔着一条很宽的河。姨外婆说这原来是护城河,以前保卫一方,现在灌溉一方。秦爱临河坐在路边,脱了鞋,两条腿一晃一晃。她不是纤细的姑娘,圆圆的小腿白皙饱满,被落日染成橙黄。 “冉一,你这人真无聊,总是喜欢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冉一低下了头。秦爱从书包里拿出一苞蒸好的糯玉米,三两下剥好外面的叶子。随意掰成两半,将稍大的递给冉一。宇安的糯玉米在省内都是有名的,冉一闻见香味,捧着玉米咽口水。这玉米粒大饱满,是老品种,唯一不足就是须子太多。秦爱他们不在乎,冉一却吃不下须子,只能忍着口水,慢慢清理。
87 首页 上一页 74 75 76 77 78 7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