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杨禾背着我一言不发。等到了家,我才发现他一张脸早已哭花了。 “你哭什么?” 杨禾看了我一眼,有些神经质地把我紧紧抱住,身体抖得厉害。 “对不……对不起……嘶哈,哥哥不好……” “我没事,你放开。” 他吸鼻涕的声音叫我犯恶心,多大的人了还哭成这样?我推了几下,心脏忽然隐隐作痛,比伤口还疼的厉害。 “不怕……不怕啊……我们回家了。明天,明天哥带你去看病,找最好的医生。不怕不怕……”杨禾每说一句不怕就拍一下我的背,我现在饿得想吐,他手掌的力不大却足以叫我反酸。 “我没被强奸。” 杨禾全身僵了一下,仿佛受到电击。我不耐烦地推开他,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除了挖脑子的情节。 “所以你裤子呢。” “被那人压着,太重了,扯不出来。” 杨禾这才如释重负地瘫坐到了灰扑扑的地毯上。他把枪收好后,起身去做饭。我换下衣服走进与厨房仅有一薄木板之隔的“浴室”——一块破镜子和一个高级陶瓷浴缸。这样看似不搭的存在并不稀奇,整个暗城是散装的,人和物也自然是散装的。羞耻心、人性、价值感都是破碎的梦,只有难以忍受的饥饿与热水浸泡下的伤口痛感是铁打的实在。 火腿的味道传来,我也不想在将精力浪费在思考这些无用的事情上。毕竟,一个月三小时的热水自由可是上等人恩赐的享受,这份体面难得,也算是对我们这群演员最后尊严的捍卫了。
第2章 T星球的“凌” 八年前,火山灰大面积扩散,全球百分之四十七的区域陷入黑暗。世界环境卫生组织把那一年称为“冰河复苏纪年”,数以亿计的人不是死于骤降的气温就是在硫化物饱和的空气中窒息。当然,因为迁徙而导致的疾病传播和犯罪也刺激全球死亡率陡然提高了几倍。 一年的时间,人类以超乎历史经验能够预测的团结精神聚到了一起,搭建了容纳幸存者的“双城”——地表的暗城与平流层的阳城。城市诞生于早已进入封冻期的太平洋,天上地下一起施工。时至今日,其面积还在不断扩大。 从前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让大家都住到阳城,然而现在却了然于心。社会需要分阶级就像生物存活需要太阳一样重要,这世界上总是需要对比和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比如暗城。 这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比起墙上那个走走停停的挂钟,我的生物钟更靠谱。两个月来,大脑过度耗能,等我读到无法支撑困倦的时候,肚子又开始饿了。 昨天的“大雨”对我们是一场疯狂的盛宴,对阳城居民而言不过是一种有趣的消耗垃圾的方式。也许当驾驶员驾着飞行器投放垃圾的时候,阳城的某个娱乐频道正在对我们进行直播吧……这是我的猜想。我没有工作,不需要像杨禾一样需要毫不松懈地维持作息稳定,以保证上班不迟到。 不过昨晚杨禾睡得晚,我在睡觉前还要记得参考邻居的行动来叫他起床。 等杨禾出门后,我躺在床上开始酝酿睡意…… “就是她?” “对,很年轻的人类女性,也符合标准。” 这梦真奇怪,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却有人怪言怪语。我想翻身,却发现四肢已经被摆成大字禁锢住了。 “她这是醒了?” “是的。” “洗干净放缸里吧,这就算你的毕业作业了。” 接下来一阵机械运作的声音,我感到一阵剧痛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的时候全世界都是果绿色的透明液体。身上穿的衣服已经被人换成了纯白的短裤T恤,我试着动了动手指,意外地发现手心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了。 “杨穗你好,我是T星球的凌。” 一个经过扭曲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我才意识到耳蜗里有耳机。 杨穗……好久没有听过有人这样称呼我了。我向前划了一段距离,手一伸就碰到了玻璃质感的容器内壁。 “放我出去。” “抱歉,不可以。” 我承认,ta的文质彬彬惹怒了我。 “放我出去,我要上厕所。”我猛拍内壁的动作被液体放慢,显得滑稽又可笑。 “请不要无理取闹,数据显示你此时不可能想上厕所。” “你说什么鬼话,这种感觉的东西怎么可以用数据计算?!” “我已经帮你清理过了。” “……” 怎么清理?我脑子懵懵的,有些恼羞成怒。 “不要反抗了,在培养皿里是逃不掉的。你身体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不管是生理、心理,我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 “放屁!” 我以为羞耻心这种东西早已消失了,毕竟这种东西消失得越早我就能活得越好。然而当得知自己作为一条条数据呈现在他人面前,身体被看做研究对象的时候,羞耻还是占据了愤怒与恐惧而汹涌袭来。 “这里是哪里?”我尽量放松语气,不想让ta看出羞愧与尴尬。 “很哲学的问题啊!不错嘛凌,看来这回你捡到宝贝了。” 耳机传来另一个声调较高的声音,显然培养皿外不止凌。 “怎么?还给穿了衣服?不愧是你啊。” 我眼前的绿色液体外有一个越来越黑的影子,一个人似乎正把脸贴在培养皿上观察着。 “不错,真像个娃娃,黑头发黑眼睛的还挺可爱。” 我讨厌被人关注,尤其是像这样被当做动物观看评价,于是背对影子,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地方。 “回去吧,她生气了。” 我不想再听这些无意义的话,既然落到了这种地方,还有什么可想的?睡觉吧。于是我把耳机摘了下来。 嗯,果然清净了不少。正当我躺下准备结束这个荒唐的梦境时,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杨穗,这不是梦。如果你想要耽误时间,那就睡吧。” 啊?! ta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算了……不管了…… “你想怎么样?”我盘腿坐好,看着培养皿外模糊的影子问道。 “想请你帮个忙。” “不帮,滚。” “帮我们打破阳城和暗城的界线。换言之,把阳城的运作规则打破。” “……” “怎么样?” “为什么是我?我做不到。” “像你这样心狠手辣又好奇心强的孩子不多见。我知道你很弱,所以我们要联手。” 就当ta在夸我吧……这件事听着很刺激啊,我暗暗搓了搓手。但是摧毁阳城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暗城永远是暗城,火山灰永远挂在天上。要是把阳城毁了,我连发霉的火腿都吃不上。 “没好处,不干。” “别忙着拒绝,如果阳城不复存在。T星球有能清理火山灰和净化环境的技术,暗城会再次回到‘冰河复苏纪年’之前的生活。你和你哥哥也可以接着上学。” 我身上的痊愈的伤让我不得不对ta们的科技保持敬畏,“我凭什么相信你?而且,谁能保证你们不会比今天的阳城人更可恶?” “这点你可以放心,我们的行动目的不在于统治地球。人类是受神庇佑的偶然,参与这次研究的研究者在调研结束之后都会回T星球。” 这“人”语速不急不慌,言辞满是笃定。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脏又像昨天那样疼了起来。 “你想让我干什么?我连阳城都进不去。” “你很快就能考进去了,时间问题。”ta显然是舒了口气,“我给你时间考虑,你可以等拿到了阳城的通行证再答复我。” “你不怕我出卖了你们?” “要是你有这种能力的话,我们会更高兴。” 呵呵……高情商,嘲笑都说得那么动听。很快,我感到困意十足,身体像强制关机一样进入了睡眠状态。 “嘿……诶……起来吃饭。” 杨禾拍拍我的脸,转身又出去忙活了。我伸个懒腰,浑身轻松得不得了。果然,凌说的不假,这不是梦,我身上的伤已经好了。 “不饿吗?你已经睡了两天了。” “我还好。” 杨禾平时能够休息的时间十分固定,铁一样的时间框架下,他早已学会了一心二用。他大口嚼着面包,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没意义的见闻。比如,谁家孩子得了佝偻病……谁家媳妇卖肾换了三公斤大米。 这生活真是叫人……厌倦呢。我看着窗外,还是窗。家家都或明或暗地亮着合成日光灯,我们也是。 杨禾吃饭时就把他的向日葵放到桌上晒太阳,等饭吃完,房间再度陷入黑暗。 这里的人总是参照着别人活,大家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似乎可以更加安全似的。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备考是不可理喻的,是理想主义的。即使有可能进入阳城,前期的投资还是太巨大了。光是挑灯夜读就是一笔不菲的消耗。 感谢我们隔壁的新婚小夫妻换了明亮的太阳灯,让我有了效仿匡衡的机会。当大部分窗户都熄灭,我的邻居才开启生活。不得不承认,有人为了明天的午饭而活就有人吃饭为了活着。我的邻居属于后者,男主人是一名作家,一名在阳城颇受欢迎的作家。他可以在阳城生活却舍不得暗城得天独厚的写作环境,她的妻子是个浮夸的女人,她的浮夸不仅体现在桌前床上的呻吟,还在于每次遇到我都要说一说她那获得过全球文学奖的丈夫。 或许因为伴侣是文化人,她的一百句废话里倒有一两句可取的,比如我就很认同她的一句话,“有才啊,把纪实的日记随便整理整理就是魔幻现实主义大作了,阳城人就喜欢这些。” 听着隔壁莺莺燕燕的婉转娇嗔和“风声水声”,我打开了被杨禾称为“蓝色生死恋”的医学课本。那时候他被遣返回家,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一旅行箱的蓝色封面课本。那些课本去年被我们烧了一两本做饭,现在乖乖摞在墙角,数目还相当可观。 距离考试还有五天,杨禾是不会送我去考试的。如果徒步去考场的话,少说也要三天。且不说路上会遇到什么事情,就算现在出发也不一定赶得到,除非搭乘暗城为数不多而且价格高昂的动车。 隔壁女主人忽然尖尖地“嘤”了一声,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天遇到的巷霸。要是我去找他们,这副身体最后榨出多少油水?真好奇啊……我心里烦乱,根本静不下来读书。相信我,这绝不是因为邻居渐渐激烈的战况,而是从我脑子里生发又漫出来的危险气息。 屋外,杨禾睡得很死。他在牙膏厂工作,每天重复着翻找次品和手动上盖的动作,这份工作看似轻松,但密匝匝贯穿人醒着的一分一秒也足矣榨干所有精力。杨禾鼾声如雷,以往让我失眠的声音现在我只希望响亮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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