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觉得他们恶心。” 刚出事的那几个月他几乎畏惧高楼,抬头不敢,恐高到病态,高三在教学楼顶层六楼,他靠窗坐,往出一瞥,往下一看,满脑子都是摔烂的人体组织,呼吸困难,笔都拿不稳。 “我不近人情,精神和物质都空匮,做朋友算不上仗义,做子女毫无孝心,哪一种都是毫无辩解余地的失败。” “所以姜漾,你为什么觉得我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爱人?” 实话说,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才毫无负担。 陈木潮往后又挪了一步,对着两块墓碑旁边的第三块扬了扬下巴。 姜漾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那块墓碑是纯白,没有照片也没有刻字,款式相同,却保留格式,上头只有一条平直的线,以及粘贴照片的凹槽。 “这块是我的。” 买的时候是有点冲动,可能是不是他心理疾病复发的原因,在订墓碑的时候,陈木潮手抖得控制不住,将数量多划一笔,“二”写成“三”。 死气沉沉他也认了,能一眼望到结局和归属的人生也算没有那么难熬。 世界在他眼里都是垃圾。 姜漾看着陈木潮平淡的眉眼,突然林昂过于抽象的评价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要,是放下对世间万物固有形态的理解,模糊甚至否认它们的价值,到了想靠近得不得了的临界点,逼着自己厌恶,所以一切都是不值得拥有的垃圾。 这样的我。 外在和内里都腐败,极端的悲观主义者,陈木潮把视线从周思妍眼上移开,看向姜漾,那是他的临界点。 这样的我,你也要爱吗? ——“姜漾,这样的我,你也要爱吗?” 雨也沉默,往姜漾的黑伞上压,他低头看自己的鞋尖,余光瞥到周思妍墓前的白菊,而香烟已经被泡软。 像世纪走马过去大半,姜漾才说:“陈木潮,你等我一会儿。” 然后他也扔了伞,转身跑向墓园外。 陈木潮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没来得及问,姜漾跑得很快,人已经没影了。 其实就算姜漾现在立刻买回深圳的机票跑路,陈木潮都是可以接受的,这才是明哲保身的最好办法。 陈木潮恹恹地收回目光,蹲下来开始数白菊的花瓣。 白菊就八朵,来回数也不过刚过百,但陈木潮心不在焉,他明白自己陷入回忆时必然狼狈,头脑混乱,于是擅自打乱数字排法,一百二十一,这是最后一片。 ……五百二十,一千一百七十六。 上天安排,陈木潮真的没有作弊,但——一千二百二十五,姜漾重新出现在他视野中。 手捧一撮玫瑰,递到他面前。 “我本来想买红玫瑰,但刚才那个花店的姐姐告诉我这个更好。” “我不懂花,她告诉我没关系,你看得懂。” “我原本只是觉得,好不容易来看你一次,你那边空空荡荡,什么都不给你买,也太说不过去了。” “可是只买玫瑰未免浪费,当我为你模拟葬礼。” 前世作废。 白玫瑰沾着雨水,姜漾弯着眼睛,陈木潮透过那里看到濒临崩塌的临界点。 “陈木潮,玫瑰花送你,我想和你告白。”
第47章 我不甘心 姜漾实在无法揣度陈木潮思想,也不知道他听完他不着四六的“我爱你”以后,又点了一支烟却拿在手上不抽是什么反应。 他举着花的手都酸,刚想动一动,陈木潮把花拿了过去。 生怕他反悔不给一样的迅速。 半晌,陈木潮把烟放进嘴里,吸一口又拿出来,看着姜漾。 又是把烟往人脸上吐的花招,陈木潮屡试不爽,乐此不疲,姜漾下意识闭了眼睛,眼皮动了动,发现睁不开。 陈木潮把烟掐了,手掌覆在上面,由于低烧未退,他指尖发凉。 在丧失视觉的世界里,触觉就变得极为敏感,姜漾无法判断自己境遇如何,陈木潮的吻就落了下来。 “小兔崽子。” 陈木潮骂他,姜漾却笑出来,利齿摩挲他的嘴唇,尝到腥甜的液体,他饮鸩止渴,也当作被骂的回击。 说来好笑,姜漾曾经爱而不得的时候,还在心里抱怨过陈木潮太好,不算正直,但也没像他这样阴狠。 他无意隐瞒本性,只是陈木潮被蒙在鼓里,他也乐意利用这样的光环。 陈志和周思妍毕竟是陈木潮的父母,姜漾有所顾虑,也觉得陈木潮态度奇怪,旁敲侧击地问他用不用买点贡品,或者留出时间让他和父母独处,而他可以先回避。 陈木潮说:“没这个必要。” “我很久不来,没什么想说的,独处也尴尬。”陈木潮伸手摸了摸姜漾的脑袋,说回家。 “你在怨他们。”姜漾刚把伞拿起来,被陈木潮夺去,然后白玫瑰的香气撞了满怀。 不该怨恨吗? 陈木潮很少准确地意识到自己的所做被哪种情绪区间归类,面皮千篇一律,或许是今天太不相同,姜漾用一束花就让他动摇彻底,他没有控制好。 所以说真的不适合见面,触景生情让事情超出他的预Hela期,陈木潮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我爸妈于我有生养的恩馈,这我知道,”陈木潮笑了一声,闭上眼睛,抓住姜漾没有拿花的那只手,往自己额头上贴:“但这个家变成这个样子,他们俩一个罪魁祸首一个助纣为虐。” “更何况陈志的行为说难听点,就是蓄意杀人。他甚至想让我也一起死,你觉得我该不该怨恨。” 淋雨过度,陈木潮脸上显出倦态,“就算运气好捡回这条命,我也为他们放弃太多了,是会不甘心的。” 姜漾手心也凉,陈木潮很眷恋这温度差似的,贴着掌纹轻轻地蹭。 他实在对这样的陈木潮没有什么抵抗力,凑过去想亲他,却被偏头避开。 “姜教授联系过我了。” 毫无预兆地,陈木潮提到姜知呈,但其实也并不是没有预兆,成年人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陈木潮既然收了姜漾的花,未来是什么样,就算不体面,他也必须去想。 他看着姜漾的眼睛,语气笃定:“你给姜教授提的建议。” 姜漾在几天前联系姜知呈,毫无疑问,电话打通的那刻他被骂得狗血淋头,姜漾自知理亏,加之有事相求,便脾气很好地任姜知呈骂。 而再提起陈木潮,姜知呈的态度有些不好明说。 “资助名额不算问题,替他还债那件事你还得和你母亲谈。我是觉得很可惜的,但他本科没毕业,操作起来有点困难,”姜知呈委婉地说:“但我可以尽量为他争取恢复学籍。” 姜知呈挂名在国外一所大学的课题组刚建成,眼下正是缺人的时间,近几年生源差,他已经有把研究重心转移到国外的规划。 姜漾想要陈木潮进姜知呈的课题组,帮姜知呈做事,从而拿到姜漾爷爷姜正嵩科技公司的股份是个遥远且暂时不现实的计划,不管如何,也必须先让他将本科读完,才能有考试的资格。 姜家是大家族,关系网纷繁复杂,其中污龊一言两语说不清楚,但代绮带着身家嫁进去以后,掌权人姜正嵩就有了将其吞并的想法。 就算不想卷入其中,但分庭抗礼悄然开始,洪流裹挟,姜漾不够强大,因此资助陈木潮实际上是双赢的博弈和押注的赌局。 “你是不是……”姜知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接受无能,吐露艰难,最后只憋出个“算了”。 姜漾问陈木潮:“他什么时候联系你的?” 陈木潮把脑袋从姜漾手上抬起来,“昨天晚上十二点给我发的邮件,你在洗澡,我醒了一会儿。” 气氛沉下来,姜漾有些忐忑,便放轻了声音问:“那你怎么想?” 毕竟陈木潮连银行卡都不愿意借他的。 陈木潮看着他,长久地对视,最终还是笑了一下,无奈一般:“如果有什么需要配合的,我会尽力,姜教授那边我去说。” “当我欠你。” 除此之外,陈木潮没再说别的,道谢也没有,但牵着姜漾的手往墓园大门走的时候,扣着他指根的力气很大,握得很紧。 回出到租屋,姜漾又给陈木潮量了一次体温,在发现相比出门前有升高的趋势后,又撵他上床睡了一觉,不过时间不长,陈木潮的手机接到周颖月的电话,姜漾刚拿起来想接,陈木潮的眼睛也睁开了。 不过他没有要回手机的意思,看起来还没清醒,环着他的腰,半躺在床上假寐,听姜漾讲电话。 “他还在睡,”姜漾缩在陈木潮怀里,心虚地看他一眼,熟练地撒谎:“周姨,有什么事可以先和我说,等他醒了我转述给他。” 手机硬件老化必然导致听筒漏音,陈木潮没有刻意靠过去听,周颖月的声音仍旧清晰。 “没事,告诉你也是一样的,”周颖月说:“待会儿有个东西送到家里来,你帮忙接一下,我在给缪缪办出院了,马上就能回来。” 周颖月送到家里来的东西是一座小型的佛龛,两个工人把它抬进来,周颖月和庄缪后脚也走进门。 庄缪一场大病以后变得更瘦,颧骨有些凸,手腕上的尺骨硌着姜漾的手掌。 陈木潮从卧室走出来一看见这玩意儿,向周颖月投出一束不明所以的眼神,“你弄这个回来干什么,岳山上土地公庙里的不够你拜?” “在佛祖面前说什么呢你。”周颖月看到他,眼神在他脸上停了停,然后抛去一个白眼,其实这佛是她早就想请的,她的丈夫早年在饲料厂工作,由于锅炉爆炸致意外死亡,偏偏饲料厂老板推卸责任,一口咬定是由于她丈夫操作不当,才会导致爆炸。 官司没打,赔偿更是杯水车薪。 加上周思妍和陈志也在几年前去世,陈木潮刚满十八,庄缪年纪还小,她压力大地整夜睡不好觉的事情常有。 如今庄缪一场大病刚刚痊愈,陈木潮又被弄得满身是伤,贫穷和灾难产生的蝴蝶效应,对于天灾人祸她抵抗艰难,也只能寄托情感,逼自己面对坦然。 “对了,”周颖月又从包里拿出个东西,拎在手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抬手递给陈木潮,说:“我去土地公庙请的绿檀手串,缪缪也有,开过光的。” 陈木潮不信这些,给他也是白搭,拒绝几乎脱口而出,但到了真正发声的那刻,又突然咽了回去。 陈木潮把东西接过去,周颖月自然地收回手,把庄缪打发了,给她开了电视机,面色平常地看着他,说你过来一下。 然后往厨房的方向走,姜漾无所事事,没注意这边的动静,眼睛也盯着缓慢有了色彩的电视屏幕,然后听到周颖月叫他的名字。 “小漾,”她的眼角折出很不明显的细纹,表情看起来和蔼可亲,让人以为她有很好的消息,对他说:“你也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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