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安陆第一次打他,或许也根本算不上“打”,现在看来也不过是用竹帚上的枝条轻轻扫了几下,可当时的他却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被抽了两下就“嗷”地一声夺门而出,悲愤地要离家出走。 而此刻—— 安思远怔怔地捧着包子,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视线一片模糊。 他其实很怕安陆叫他名字。 很怕。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如果安思远回头,或许能看见他叔叔难得狼狈的样子。 安陆方才打了电话便匆匆赶了出来,衬衣上方的扣子都还没扣全,几百万的车就这么仓促地停在路边,连违章都管不上了。 看着安思远那已经湿得淌水的衣服,安陆微微皱了皱眉,以为刚才安思远没听见他说话,又往前走了一步。 “安……” 他的手还没碰到肩膀,却见那人蓦地把头一转,像急着避开他似的,低着头往旁侧歪歪斜斜地冲了出去。 “小远——!” 安陆瞳孔一缩,提步追了上去。 安思远听见后面的动静,撒腿跑得更快了。 此时此刻,他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安陆。 —————— 或许是淋了雨再加上头晕的缘故,安思远没命地狂奔了半条街后,还是被安陆追上了。 “为什么躲我?” 安思远觉得自己的手臂像被一块烙铁狠狠地钳住了,整个身子被那人拽着一把扯了回来。 他感受到了喷薄在颈后的热气,眼泪掉得更凶了。 为什么躲安陆? 因为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在那人面前,他一向都是骄傲的。 是微笑的、欣喜的……闪闪发光的。 不想让安陆看见他哭…… “你回头,你看着我——” 安陆有些头疼,他握紧了安思远的手臂,生怕眼皮底下的人一不留神就溜走了。 谁知安思远却像铁了心似的,宁愿和安陆这般在街上僵硬地峙着,也不愿回头看他叔叔一眼。浸了雨的校服像块厚重的寒铁,几乎把那不甚宽厚的肩给完全压垮了。 过了良久,安陆轻轻叹了口气。 “哭了?” “我没……有——!”安思远死鸭子嘴硬。可惜耍狠的气势有限,最后一个字还被他喊破了音。 “……” “为什么哭?” 察觉到小孩僵持的劲儿逐渐软了下来,安陆顺势把他整个人扳了过来。 安思远一双眼睛红得吓人,眼白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不断有泪从里头往外涌着,像开关坏掉的水龙头一样。 安陆愣了愣,下意识地用手去拭他的眼角。 “我……不想哭……”安思远的胸口一抽一抽的,费力吐出来的话也时断时续。 “不想……哭……” “是它自己……要哭的……” “我不想哭……” 安陆见安思远这副神志不清的样子,眉头蹙得更深了。他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额头,掌心过处滚烫一片。 “发烧了。” “没……嗝……没发烧!” 安思远打了个哭嗝:“我刚刚才……摸的……没发烧!” “先别说了,跟我回车上。”安陆把安思远拉到身侧,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周围人好奇的视线。 方才他们在大街上的举动已经引了不少人注目,但大多人都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看,只是有一眼没一眼地瞥过来,期间还夹杂着隐蔽的碎语,令安陆很不舒服。 安思远这会听话了,像只小猫似地乖乖跟在安陆后面,全然没有方才张牙舞爪的样子;但又或许只是累了、烧糊涂了,挣扎的那股狠劲全被烧没了。 等到了车上,安思远的脑袋已经成了颗摇摇欲坠的铅球,丧失大部分的思考能力了。 “送我去……晚自习……”烧成这个样子,他仍不忘作为一个高中生的艰巨使命。 安陆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启动了车子。 “一会我跟你们班长请假。” “不行……得去……”安思远把头靠在副驾驶上蹭了蹭,闭着眼喃喃道: “作业还没做呢……” 安陆没有理他,继续把车驶向回家的方向。 “对了。” 他用余光看了安思远一眼。 “你今天为什么哭?” “……” 车内成了死海一样的沉默。 也不知安思远是睡着了还是故意不答,副驾驶那块位置好半天了也没人应声。 过了一会,车子卡在了高架桥底下。一排排尾灯有如赤色的鲨鱼鳍一般,在这黄昏与夜色的暗藻里沉沉浮浮,就连天空都被熏红了半边。 “安陆……安陆……” “怎么了?”安陆微微侧过头。 “我没有发烧……” “……”安陆拿他没办法,“没有就没有吧。” “但是我又觉得好难受——” 安思远睁着眼睛,对着玻璃窗呼了一口气。 “我真的……不想哭的……”话尾带了丝迷茫又委屈的意味。 “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 “你知道吗……” 安陆一边开车,一边听安思远像个小孩似的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还是个孩子。 他想。 — 车子停在了家门口,安陆下车的时候安思远还在不停叨叨。 “我想吃桂花糕——” 安陆把他半拉半抱地扯下了副驾驶:“这个时间点没有桂花糕。” “噢……”安思远抽了抽鼻子,精神恍惚地抱住安陆的背。 “那不吃了。” 过了一会儿,见安陆没什么反应,安思远凶神恶煞地往他胸口锤了一下。 可惜那拳软绵绵的,没什么劲道。 “你为什么……嗝……不夸我!” “嗯……”安陆脑袋有点疼,他似乎不太能应付变成这副样子的安思远。 “夸什么?” “夸我乖!” 安思远像喝醉酒似的,搂着安陆不撒手。一双红通通的眼也死死盯着那人。 “我不乖吗?”
第22章 “我不乖吗?” 安陆似乎无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顿了顿,最后还是在安思远湿漉漉的头顶轻轻抚了一下。 “去洗澡。”他放低了声音,莫名有了种诱哄的意味。 “……我去给你找体温计和退烧药。” 安思远红着眼站在安陆身后,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 那人的肩有种力量的美感,脖颈下的轴线像一柄坚盈而稳重的刃,仿佛分秒之内就要将这薄薄的西装给挑破一般。 和他瘦瘪瘪的肩不同,这是成熟男人的肩。 不知道摸上去是什么感觉…… “怎么傻站着?” 过了半天,安陆回过头,发现安思远还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他,跟入了魔似的,不由叹了口气。 “快去洗澡。洗完澡给你炖排骨汤。” “排……排骨汤?” 安思远晃了晃脑袋,晕乎乎地望向了空荡的客厅,这才发现今晚吴妈和安寄鸿都没在家。 “爷爷和吴妈呢?” “你爷爷和文协那些人去河西开会了,吴妈这几天不用做饭,我就让她回去了。” “啊……” 那今晚家里就只剩下他和安陆两个人了。 安陆看着莫名其妙开始傻笑的安思远,无奈地道:“行了,先去把湿衣服换了,自己穿在身上就不难受吗。” “那……那一会儿你给我做排骨汤吗?” 安思远扯着安陆的袖角,又湿哒哒地黏了上来,眼睛里闪着光。 “嗯。” “你亲手给我做呀?”安思远不信他似的,扒着他的手反反复复地问。 “真的是你亲手……” “对对对。”安陆又好气又好笑,“难道你小时候我没做过饭给你吃吗?” “可是我……嗝!我长大了啊……”安思远的眼圈肿了,眼角下面浮着两轮浅红的月亮。 “搬家之后……你就……就不给我做了!” “只是没那么频繁而已……”安陆看着安思远哭红的鼻头,忍不住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 “这么斤斤计较,还敢说自己长大了?” “我真的长大了——”安思远越说越委屈。 “我现在是学校的干部,已经可以跟大人一样组织很多事情了……老师都夸我活动办得好……我已经很努力地长大了……” “所以我也可以……” “可以……” 他仰头看了安陆一眼,还未说出口的话忽然之间就被冻成了碎冰,在心口寸寸断裂开来。 那人的眼睛里有疑惑、有不解、有温柔。 却唯独没有他最看到的东西。 “?”安陆静静地回望着安思远,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我……” 看着那双眼睛,安思远抖了好几下嘴唇,最终仍是一个字也没抖出来。 他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彻底打败了,整个人一瞬间枯萎了: “……我去洗澡了。” 今夜没有月亮。 天空是一片不祥的绛红色,恍如世界末日来临前一般,阴沉沉地亮着。山上穿来的风像湿冷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涌过来,把庭院里的松枝拂得窸窣直响。 在这初春的夜晚,美好的熏风与花香一起被雨打得烟消云散了。 安陆点了根烟,朝着窗外吐了几个白烟圈。 看来外面的风还是不够冷,无法把他心里那些杂七杂八的情绪吹散。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子里总是浮现起安思远刚才那副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 眼睛又红又肿,浑身湿淋淋的,就连校裤边角都全是泥点,跟刚从脏水厂里捞出来一样狼狈。 ……怎么会这样呢? 他有些恍惚,总觉得看见小孩的那一瞬,心里竟冒出了一种荒唐的熟悉感。 红着眼睛颤声质问他“我不乖吗”的人,逐渐和十年前他从安毕家领回来的那个小孩重合起来。 那时,小小的安思远躲在门后面,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像只可怜兮兮的小流浪猫。 他把小孩带回家,小心地养了这么多年。想着再怎么样,小流浪猫也该宠成矜贵的宠物猫了。 谁知傍晚那一出,仿佛让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他的小远哭得这么伤心,甚至都不愿意看他。 安陆或多或少地猜到了一些原因,只不过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回应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和安思远不同,再走一步就过了。 “……” 安陆无声地叹了口气,把指尖那根烟给生生掐灭了。 —————— 厨房的汤热好了,安陆端到了饭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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