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也很意外,没想到灵棚里只剩下这个小孩。 林简看着他走进来,在自己身边蹲下,又不吭声地垂下了头,只盯着面前的那个火盆。 沈恪神色沉静,不知道想些什么,半晌,主动问了一句:“你怎么不去睡觉?” 想到身上还穿着人家的外套,林简破天荒地回了一句:“守香。” “他们让你一个人?” 林简听得出这话是什么意思,转过脸,却又不说话了。 沈恪独自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伸手拉过旁边另一个蒲团,在小孩儿身边坐下了。 两个人谁也不吭声,就守着一盆将灭不灭的火取暖,离得近了,热气腾上来,林简又开始昏昏欲睡,眼皮有一下没一下的眨着。 这时,旁边的沈恪忽然说:“困了就回去睡,我替你守一会儿。” 他这句话正磕在了林简昏睡的那个临界点上,一晃神的功夫,孩子激灵一下又精神过来。 林简没回应,只是伸手够了一叠纸,扔进火盆中。 沈恪却从这个“扔”的动作中,看出了“不”的意味。 漫漫深夜,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守着一盆火三根香,竟也就这么挨过了大半宿。 到了后半夜,林简实在撑不住,坐在蒲团上蜷着腿睡着了,沈恪之前做设计赶图熬大夜成了习惯,两杯特浓能吊一个通宵,想到天亮之后的事,他本来酝酿着要不要先问问这孩子的想法,一转头,就看见林简缩成那么小一团,脑袋埋在胳膊里,就着这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自我防御姿态,睡得正沉。 于是刚刚打好的腹稿只能作罢,转念一想,问也没用,无论这孩子愿不愿意,恐怕都不能改变林家人非要将他推出门的想法。 沈恪暗自叹了口气,在香台上的香马上要燃尽的时候,取三根替上。 林简这一觉睡得邪乎,明明感觉没过多长时间,被堂屋推门声惊醒的时候,才发现东边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猛地一转头,一口气已经提到了头顶,又轻飘飘地落下,拐着弯呼了出来。 香没断,而且香炉里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香灰,比昨晚他睡着前还厚。 大姑一家也起来了,今天送他爸出丧落土,和“大操儿”定的时间早,何溪洗漱完从堂屋出来,腰上又系着一条白带子,走到灵棚口,冲林简说:“我妈喊你去吃口饭,我替你会儿。” 林简没说话,晃晃悠悠地从铺垫上站起来,走出灵棚的时候踉跄了一步。 进了堂屋,大姑他们还在桌上,林简去脸盆里洗了把手,默不作声地走到灶台边,拿碗,盛粥,回到桌边捧着喝。 他身上还穿着沈恪的外套,太大了,袖子又太长,拿筷子都不方便,于是就着堂屋的热乎气脱下来,想了想,卷在腿上堆着,到底没放下。 大姑他们吃完就下了桌,林简就着榨菜喝了两碗粥,又吃了一个小花卷,吃撑了才放下碗,习惯性地收拾了桌子,往灶上的大锅里舀了两舀子水,不需要谁吩咐,把一家子的碗刷了。 等他收拾完再走出去,院子里又聚了不少人,昨晚没来吃席的今天都来了,不一会儿,“大操儿”冲他招招手,林简抱着那件西装外套走过去。 “大操儿”也是同村的,五十来岁,原来和林江河关系还行,见了面他爸总会招呼一声“叔”,若是林简在,就让他再喊一声“张爷爷”。此时和林简交代了半天,也得不着这孩子言语答应一句,不免有些着急,“林家小子,跟你说的都记住了?” 林简不吭声,等半天,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 重新回到灵棚里,林简再次在铺垫上跪下,脸冲外,对着两侧帆布边外的各色面孔,这时“大操儿”又喊一句:“怀里咋还抱着衣裳呢,赶紧搁一边!”说完人已经弯腰进棚走到身边,伸手就要拿走。 林简往后一撤,躲开了。 “大操儿”急了:“这孩子,咋还不撒手了,咋回事你?” 林简不理他,想了想,回身将另外一个蒲团够了过来,推到一角,将外套放了上去。 不搭理人不说话,不出声还挺犟,看他这样,“大操儿”也没了招,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出了棚子。 这场白事会到今天才是重头戏,同个村子住的、没出五服的亲戚,轮着翻的到场。按照风俗,弟弟出殡姐姐不能穿丧服,所以林江月只在前襟别了一朵白花,看着一波一波前来吊唁的人,哭得几乎快晕过去,何国栋和何舟站在两边搀着她,一个跟着抽抽嗒嗒的,另一个干脆装都不愿意装,耷着眼皮没个表情。 灵棚口站着一排人,“大操儿”扬声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孝子谢!” 每一声“孝子谢”过后,林简就往地上磕一个头。 半天下来,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脑门往地上碰了多少下。 发丧之前何国栋特意找阴阳先生看过时辰,说是上午十点多出殡是“赶大吉”,于是最后一个头磕完,“大操儿”往林简手里塞了一个瓷碗,里面还有纸钱燃烧后的灰烬,又往灵棚前搁了一块红砖头,高喊一声:“摔孝盆!” 林简将手里的瓷碗往那块砖头上使劲一摔,“砰”的一声,碎瓷飞溅,纸灰与烟尘四起。 林简回身抱起林江河的骨灰盒,站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一步步往远走了。 宋秩看着出殡的队伍出了门,摇着头自然自语般喟叹了一句:“这么小的孩子,可怜了。” 一夜没睡,沈恪的脸色不怎么好,眼下的乌青有些明显,听见这样一句,又看着渐行渐远的人群,心道,岂止。 到了坟地讲究更多,等林江河的骨灰终于落土,林简跟着人群走回家时,已经是两个多小时之后了。 说来可笑,今天是出殡的正日子,可林江月两口子竟然连最后一席餐饭都没有备下。 送殡的人陆续走了,灵棚也拆了,原本逼仄杂乱的院子好像一下子就空了不少。 林简脱下身上的孝服,把林江河的遗照从桌子上撤下来,本想回西厢房,转念想到什么,猛地一抬眼,才发现放着那件外套的蒲团上面已经空空如也。 他抱着相片跑进主屋,屋里林江月和何国栋正盘腿坐在炕上数份子钱,见他进来,先是把钱手里的钱“唰”地塞进炕席下,才虎着脸问:“干啥你,抱着你爸的照片满屋窜,还不该搁哪搁哪去!” 林简抿着嘴不说话,那么小的孩子,眼神却是冷的,抓着相框的几根手指在抖,指甲盖惨白。 可能是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太过寒凉,林江月终于忍不住,又问:“你到底啥事?” “衣服。”林简总算出声,嗓子哑得没法听,“灵棚里那件衣服你们拿了?” “啥衣服?”何国栋接茬,沉着声调,语气不善,“棚子都拆了,哪还有衣服?” 林简不说话了,环视四周,过片刻,又问:“何舟呢?” “那是你哥!跟谁指名道姓的呢!”林江月训道。 一个八岁的孩子,这几天所经历的事情,那些从不外露却波折的情绪已经到达了极限,林简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只知道心口那个位置实在是堵得发疼,疼得他想喊,想叫,想吼,想不顾一切地将眼前所能看见的、碰到的人和物,全部砸个粉碎。 但他最终也没有,只是狠狠咽了咽嗓子,补一句:“那衣服是别人的,得还。” “啥叫别人的?还谁啊你想——不就是件破袄,扔了都不稀罕!”何国栋一听这话急了,嚷嚷道,“再说了,要还也是他家还我们家,欠了一条人命呢,还得清么他们!” 说到这,林江月一拍大腿:“坏了,姓沈的那人呢,不是跑了吧!” 说完就开始翻口袋,找昨晚宋秩留下的那张名片。 毕竟只是个孩子,林简看着她急不可待的慌张模样,再强烈的愤怒,此时也终于衍生出一点类似于委屈的味道,“大姑,你真要把我送人?” 林江月可算找到那张名片,闻言拿手机的手一顿,与旁边的何国栋对视几秒,清了清嗓子,勉为其难地换了一副腔调:“宝儿,不是大姑要把你送人,是大姑真的养不起你,你说说,你爸没了,家里没人挣钱断了收入,你哥你姐还得上学,这以后……我跟你姑父也是没办法啊。” 缓了缓,看林简依旧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眼底又涌上一汪泪:“你爸心善,打小就懂事听话,你随他了,得体谅大姑的难处,咱们虽然一个姓,但老话说‘嫁出去的姑奶奶泼出去的水’,我将来没了得埋的老何家坟地里,大姑、大姑不当家啊……再者,那可是个有钱人家,你去了就是享清福了,以后长大了想回来看看大姑,随时回来,咱们永远都是一家子人家呐!” 林简不说话也不表态,一双乌沉的眼睛就那么看着她,那眼神静得可怕,直到林江月心底有些发慌了,才吐出一句。 “你把我送走,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说完就抱着相片跑出了屋子,任凭林江月怎么再冲着窗户喝喊,也没有回头。 林简一路跑出院子,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该找谁,就是本能的不想看见那家人,也不想跟着姓沈的走,他边跑边想,既然没地方去,就去找他爸。 猛地,眼前人影一晃,脚下疾行的步子收不住,林简一头撞进对面人怀里。 本能地退后两步,甫一抬头,就看见刚才念叨的那个“姓沈的”站在眼前。 沈恪垂下视线,看看林简,又看看他怀里的照片,问:“你去哪?” 林简紧抿着嘴角不说话,本想绕过他,可还没挪步子,下一秒,抱着照片的一只手腕就被他牵住了。 “小孩儿。”沈恪叫他,“跟我回家。”
第五章 屋子里,林简靠着门框站着,怀里还抱着他爸的遗像。 林江月两口子坐在炕沿上,忐忑中夹杂着一点难以隐藏的激动,而沈恪站在他们正对面的位置上,屋子里有两把春秋椅,他没坐,这样对峙的画面乍看上去像是他在接受盘问,然而沈恪神态却始终平和,看不出丝毫局促。 林江月再次先发制人,招呼倚门而立的林简:“宝儿,去收拾收拾你的衣裳书包。” 小林简低着头,眼睛盯住水泥地面上的一个小凹窝,仿佛没听见一样。 “哎你这孩子!”林江月瞄了沈恪一眼,催促道,“刚才大姑不是都跟你说好了么!” 说好了什么? 大概就是林简那句“走了就不会回来”。 沈恪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从进门到现在,却将这家人的心理活动看得透彻清楚,大人不养往外推,小孩却又不想走。 宋秩专业斡旋技能再次上线,沈董“嘴替”毕竟不是浪得虚名:“林女士,我还是建议您再好好考虑一下,起码和孩子再商量商量,孩子太小,又刚刚经历这么一场变故,再贸然离开熟悉的环境和亲人……而且,孩子不愿意走,谁也勉强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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