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的门骤然打开,是黎向晚带着自己的新助理走进来,正好踩着池羽这句话的尾巴。她当天晚上还要拍点个人作品,需要用这件屋子重新做个小型置景。 “不好意思,我们等会儿再过来。”她立刻知道时机不对,便拉着助理转身走开了。 梁牧也还是选择遵从本心。是他开口说:“没事,你们进来吧,我们换个地方聊。” 倒是池羽很客气:“其实在这儿说也无所谓,你们忙的话……” “还是有所谓。”梁牧也帮他推开门,做了个手势让他先走。 池羽重新穿上了笨重的步行靴,在水泥地板上单腿蹦来蹦去。他那个半吊子实习助理也不知道把他的东西都放哪去了。最后,还是梁牧也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他的背包,单肩挎着,示意池羽跟着他出门上车。 停车场就在门口,池羽仍是坚持,拎着形同摆设的一副拐杖,自己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他车旁边。 梁牧也很自然而然地,给他拉开了侧门,又把他的双拐和书包一齐扔进后备箱,然后自己才上车。有那么一秒,池羽就坐在副驾驶等后备箱落下的“哐当”声响,恍惚间又好像时光倒流。 其实一年多前,梁牧也刚刚从加拿大回来以后,并没有立刻把池羽的联系方式立刻删掉。甚至有相当一段时间,他俩之间的共享定位还是开着的。他一向是分了手就能一刀两断的人,从不为了面子问题过多纠缠,也不需要删好友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让自己戒断。分开之时,他把未名峰的坐标发给了池羽,也自认为他是客气过了,体面过了,甚至祝福过了。他俩之间,本应就此了结,互不亏欠。 只是,这一次,好像没那么简单。他发现自己没去看那个共享定位,甚至可以控制自己不去回看聊天记录,只是反复打开同一个文档。 几个月之后的某一天,王南鸥回北京找他吃饭,席间问他,牧也,你上次问我那个雪山的事儿,你是要重新出山了吗。 梁牧也被他问得愣了好久,之后才说,没有。就是替朋友问问。他想滑降这座山。 王南鸥早就不失望了,他就笑着说,你这朋友可真不要命。 梁牧也不说话,王南鸥就又说,那你这朋友什么时候要去,也叫上我。 本来应该是明年七月份……梁牧也一句话挂在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回到家,他把电脑里的那个文档拽出来,又重新看了一遍。那是一份纪录片的策划书,文档里面整理了一些信息,都是国内可攀爬、有粉雪的天然大山。当然,也包括池羽想去的未名峰。他童年的梦想,他最想滑降的大山,如香格里拉一般的追求。 他还策划了一些视频素材所需的内容,甚至对照自己工作日历,初步安排了什么时候可以去集中拍摄。文档创建于二月初,而影片的名字他没想好,文档就暂且叫“飞行家.docx”。 到后来,梁牧也觉得他甚至不是怀念池羽,只是怀念一种遥不可及的可能性,是虚拟未来,是平行世界。他一旦有了一个想法,脑中只有如何去把他变成现实的步骤。好像画家遇到了命定的缪斯却被夺走画笔,他想得如此踏实和具体,可却在最后一刻被告知,整个计划的基石骤然崩塌。 比情爱更有诱惑的,是梦想未竟,计划未完成。 和王南鸥吃完饭回来那天晚上,他把文档读了两遍,终于是扔进了粉碎箱,连同池羽的各种联系方式。他不想给自己留任何念想。程洋知道以后,在越洋电话里骂他小气,梁牧也就一笑置之。他倒无所谓别人怎么看,他只是想解决问题罢了。 随后,他打电话给郑成岭,问他是否还想邀请自己导演速迈的徒手攀登纪录片。这不是他自己心心念念想做成的项目,可在他心里也同样有分量,同样需要他隔绝外界影响,百分百投入完成。这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在短期之内颇有成效,在格凸的时间里,他们几乎全程断网断娱乐,戒烟戒酒,每天只和团队成员专注于如何一起做成这个项目。 直到两天之前,原定的登顶日前夜。所有努力,还是功亏一篑。
第57章 岔路 梁牧也带着池羽去工作室旁边的清吧续摊。 初一进门,店老板已经认识他,笑着打招呼,还说:“今天这么早啊。” 言罢,就轻车熟路地上前,直接给他端了一杯苏打水,而把酒单放在了池羽面前。 池羽忍不住揣测这话背后的含义。这一年,他难道经常带别人…… 他甚至没低头看酒单,他知道对面的人不想久留,就直接开口说:“我给你讲讲当年的事吧,那天晚上之前的事。我和熠川是在Revy*(雷佛斯托克)认识的,最开始,其实是因为有人把我俩的名字搞混了……” Yichuan和Yu Chi,对外国人来说,确实不那么容易分辨。池羽说,我还不信我这样的名字能有重名的,见到了他,听他亲口说自己的名字,之后我才相信。而且,我们十四岁的时候,在北京周边的某个雪场,还见过一面。 他说,滑雪本来就是欧洲美国加拿大人扎堆的一项运动,他是我第一个中国好朋友,说中文的。我们相见恨晚。 店老板又走过来,梁牧也看到,先打断了他:“稍等。你喝点什么吗?” 池羽咽了咽口水,低下头,这才随手指了一杯啤酒。 “第二年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他进步很大,而且整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了。他自信很多,好像不再被比赛的框架所限制,我感觉他真的是在享受滑行的乐趣,大山的乐趣。也就是那年,我跟他滑了得有一百多次,他最喜欢的野雪小树林。” 本来是道外野雪,无既定规矩,可梁熠川总有一条最喜欢的路,他俩甚至滑出了一个单车道来。他去世之后第二年,池羽从于老板的雪板店下班,路过四街的一家纹身店,就走进去,把dog leg接上这条树林间单车道的完整雪道纹在了他的肩膀上。那是他人生中第一个纹身,从有想法到做决定,不过零点一秒。 雷佛斯托克的官方地图上,定是没有这条小树林单车道。池羽想把它留在心里,留在身体上,比屡次更新迭代的纸质地图更加永久。他会一直和自己的记忆同在,直到自己也死去。 “也就是因为他放开了,他比赛的时候成绩反而也越来越好。可就在这个时候,他说,他父亲……你父亲,对他说,要先抓学习。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错失机会。”酒被端上来,他救急似的喝下去三分之一,然后才又开口:“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原谅或者理解我。我只是想说,我对送他去比赛这件事非常愧疚,也一直很遗憾,因为我知道熠川在走上坡路,他本来……有很好的未来,哪怕不去比赛,哪怕不拿名次。” “我想亲口跟他说这些话,但是我没能去成他的葬礼。我也是有一些遗憾的。但是,今年能对你说,我知足了。如果今天之后,我们再也不说话,我想让你记住一件事。我很想他。和你……和你一样。” 当年的葬礼,梁建生只邀请了圈内非常熟悉的家人和朋友。和梁熠川同一个滑雪训练营的几个小朋友通过家长表达过想来纪念他的想法。梁牧也想,池羽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吧。虽然他不记得那个名单上有任何中文名字。 当初,他想让梁建生也邀请他们来,可梁建生竟然没有同意。大概他向来是把小孩当小孩,又或者至亲的葬礼对他来说只是一次和老友之间巩固商业联系的良机。 最后到场的人里面,梁建生的朋友竟然比梁熠川的朋友要多。实在荒唐至极。 他从落地就和梁建生闹翻了,葬礼当天,更是就这件事跟他大吵一架,差点就没来参加仪式。梁建生气急,道,什么东西都是我处理的,你没见过他车祸之后的样子,你没有资格跟我闹。 最后关头,他想把熠川放在最先。他还是来了。 梁牧也顿了顿,几分钟以来,第一次开口。 “确实是很遗憾。其实最后这两三年,我和他见得不多。对我来说,除了遗憾他那么年轻就离开了我们,遗憾他看不见我们看到的风景,还有就是——在他最后几年的生活里,我应该算是一直缺席吧。有我职业上的原因,也有家庭的因素。我和我父亲的关系不太好,所以他带熠川出国以后,我们之间联系的也少了。我其实……不确定他怎么想我的。不过,这也都不重要了,我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自打出柜那一刻起,他一人就独揽两人份的叛逆,而熠川一人担了本属于两个人的期望。无论是自愿的选择,还是被动地承受。他只有十六七岁,他又怎么分得清楚。 可梁牧也不一样。他成年了,而成年人的选择是有代价的。他选择了着重事业,把亲情的结放到之后来解。梁熠川经历人生第一场重大的失利和落选时,他正在拍摄陈念攀登洛子峰。整个攀登季,他没往加拿大打过一个电话。而他以后再没有偿还的机会。这是他必须背负的重量。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知道他最后两年是快乐的,就够了。”梁牧也平静地说。 够了吗?在海港城那个阴差阳错的生日聚会,梁牧也曾经说过一切都过去了,还是要抬起头往前看。可池羽这一刻很想问问他,你真正往前看了吗? 只是,自己无论任何时候,也没这个资格。 梁牧也跟他对视一秒,很快又移开了眼睛。他没有再提梁熠川的名字,却是说:“你要是想聊我俩的事,我也可以聊聊我俩的事。” “我……”池羽喝了长长一口,再放下杯子时,手里的酒已经下去大半。他没想到梁牧也竟然会主动提起来。 我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他又何尝听不出这一语双关。 “去年我生日的时候,你给我买了个蛋糕,而我许了三个愿望。其中一个,是祝你比赛得冠军,希望你越来越好,因为你值得,你应得。” 池羽好像猜到了这句话的走向。他试探性地问:“如果那时候我告诉你,我是熠川的朋友,是我那天开车带他时候出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可能会需要一段时间接受,但我觉得是会的,”梁牧也说,“你带他去比赛,只是想帮他。你没做错。” 池羽喝完了一杯酒。他没吃一点东西,此刻酒精也有点上头。他开口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 半晌,他开口道:“是我选错了。我知道。” 梁牧也看着他眼睛,又不太忍心,就又往窗外看去。这是这家清吧里面他最喜欢的角落,面对着一个三岔路口。有时候他晚上拍完项目,带工作室的朋友来浅酌,或者一个人坐在这里喝上一杯苏打水,看街角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向着不同的目的地奔去,从不在路口踌躇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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