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那张像极了父亲的脸上,莫名便展露出了让人读不懂的神情。 像是羡慕,又似乎包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恍然。 时间回到现在,秦思意在下车时抬头看了一眼,花园里那颗玉兰已经结了花苞,细长地在枝头立着,仿佛明早一睁眼便能看见花开。 司机把行李放好就进了辅楼,秦思意看见两个脸生的阿姨从屋里出来,将他的东西拿了进去,几人始终都没有说过半句话,也没有过任何多余的眼神。 “以前的阿姨不做了吗?”他好奇地问了一句,转头去看身边的母亲。 “那些都是认识李峥的人。”秦师蕴在回答时露出了与路上相似的焦虑,甚至还带着鲜明的不安,仿佛李峥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正四处猎捕她的猎手。 秦思意被母亲带到了三楼尽头的房间,面朝着小区里的人工湖,除非从对面的高层拿望远镜看,否则就绝无可能被人窥见。 “吃饭了我会来叫你,别人叫你都不要下去,知道吗?”对方的眉头始终紧锁着,在那张保养得当的脸上皱出极深的‘川’字。 秦思意不好去猜这半年里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清楚地感受到了环绕在母亲周围的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在秦师蕴离开前轻声喊了句:“妈妈。” 晚餐过后阿姨们便都回了辅楼,秦思意没有立刻回到房间,而是站在走廊的拐角看着母亲锁上了连接两处的门。 这里的光线不好,哪怕开着灯也是模糊地从头顶直落下来,映出间错的阴影,任何表情都显得诡异。 秦思意在母亲开口前转身上了楼,木质的楼梯被踩得发出几声闷响,他为此放缓了脚步,停在转角的位置,仰头开始往电梯的方向看。 黑底的显示屏里,上行的箭头不断闪烁着。它像一道红色的警报,炫目地刺激着大脑,上方的数字由1跳到2,再由2变成3,秦思意听见了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脆响,‘哒哒’朝楼梯靠近。 紧接着,母亲的脸便逆着光出现在了扶手中央的空隙里。 “思意,回房间去。” 秦师蕴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此刻向下一望,它们便越过肩头凌乱地垂了下去。 那些发丝遮住了她原本柔和的轮廓,连着影子在眉目间扭曲晃动,乍看过去,简直就像被吊在了昏暗的护栏上。 秦思意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在迟钝地反应过来母亲的话后,很快又低头跑了上去。 他在经过母亲身边时稍稍停顿了一瞬,继而安心地捕捉到了和小时候一样清甜的香气。 对岸的灯火在入夜后逐渐亮了起来,一窗接着一窗,无序地一直延伸至天际。 秦思意没有开灯,沉默地在窗边坐了一阵,接着拿出手机,给钟情发了一条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消息。 【秦思意】:你起床了吗? 收到消息的钟情其实已经吃完了午饭,他玩了一上午的游戏,这会儿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发呆。 钟情在L市没什么认识的人,学校也没有作业,他晃晃悠悠在屋里转了一圈,到底也没找到什么打发时间的有趣方式。 秦思意发来的消息就像天降甘霖,钟情欣喜地接住了它,怀着一颗躁动不已的心,却窘迫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将聊天栏里的文字来回输入删除,反复修改了近五分钟,最后就只是干巴巴地回复了一句——起床了。 事实上,钟情向来不擅长这样的沟通方式,或者说,哪怕是面对面的交流,他也同样会感到无所适从。 在收到秦思意的消息前,他刚刚结束了与父亲的通话,两人近半年没见,可拿起手机,钟情也只是干巴巴地憋出了一句:“爸。” 电话那头的男人显然并不太习惯这个称呼,纵使有着血缘上天生的亲密,可对方却并没有除了责任以外应有的连接感。 “学校那边还习惯吗?”稍停顿了半晌,男人才又开了口。 就像临时去搜索了答案,又照着答案原原本本念了出来。 “嗯。”钟情应了一声。 他不知道要答什么好。说习惯,他似乎连斯特兰德都没有融入进去;说不习惯,他又格外舍不得与秦思意分别。 钟情一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便放在纽扣上抠了抠。 电话那头是随时都有可能结束的静默,他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生出虚渺的压抑,不知怎么,格外想要听见秦思意的声音。 屏幕上的时间仍在逐秒增加,钟情不适地从床上坐起来,离开房间,在走廊上来回踱了几圈,最终看向餐厅的位置,在父亲之前说出了象征结束的暗语。 “爸,我要吃饭了。” 他其实没有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什么多余的声响,但钟情就是觉得,这个瞬间,他的父亲应当也如获大赦地松了口气。 “嗯,去吧。”对方的语调显然比先前松弛了些,低沉又简短地回应了钟情,甚至没有说再见就挂断了这通令双方都感到困窘的电话。 【钟情】:学长,你睡觉了吗? 跟在那句枯白的回复之后,钟情又忐忑地发出了另一条消息。 他没有构想过秦思意会送来怎样组合的字句,仅仅只是看见上方出现了‘正在输入……’,他的心脏便已然发出了慌乱的闷响。 【秦思意】:我在看花,它们可能快开了。 秦思意对钟情说了谎。 他的房间在靠湖的方向,哪怕从窗户探出半个人去,也未必能看见前院那株玉兰。 他已经盯着湖对面的灯火看了太久,甚至谁家的灯又熄了,谁家的灯才刚开,他都大概记了下来。 说不上为什么,秦思意有些后悔回来。 【钟情】:我也想看。 【钟情】:学长拍给我看吧。 钟情的两条消息接得很紧,秦思意还来不及拒绝,对方就强势地提出了第二个要求。 也许是在学校习惯了对钟情的照顾,秦思意竟只是在心里动摇了几秒。他很快便敲着屏幕给出了回复,压下那一点对母亲反常行为的不安,蹑手蹑脚走出了房间。 【秦思意】:等一下,我去给你拍。 落了叶的枝干在夜色下愈发显出枯败,好在那些象征着生命的花苞仍间错着缀在枝头。 秦思意知道,它们会在初春到来的同时绽放,大雪一般盖满整座前院,如同以献祭自己的方式,掩去未至的盛夏将会带来的闷热与窒息。 “秦思意,你要去哪里!”按下快门的瞬间,秦思意的脚下出现了一道瘦长的影子。 “妈妈。” “你要去哪里!?” 秦师蕴朝他走过来,那道影子便也跟着愈发变得清晰,它将秦思意一点点盖过去,恍惚间,少年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一只吞食人类的怪兽。 “我在拍玉兰花。” 秦思意把手机举到母亲面前,骨节抵着侧边,也许是冬夜的江城实在太冷,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开始了颤抖。 “为什么出来?” “妈妈不是和你说了不要出来吗?” “你为什么要出来?” “玉兰还没有开,你为什么骗妈妈?” 秦师蕴将手放在了他的脸颊上,落向那年李卓宇的母亲掐过的位置,却并没有和后者一样捏紧手指。 她的眼神里有些含糊不清的克制,或许也有哀戚,但秦思意读不懂,他只是觉得害怕。 “妈妈说了不能出来,你没听明白吗?” 她用指尖撩过秦思意额前的碎发,分外关切地攫住了后者的目光,那两道细弯的眉毛浅浅蹙起,凭空又添上几分幽怨凋零。 秦思意惶恐地被那神情钉在原地,僵硬得连呼吸都失了规律,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因恐惧而不断颤抖,混沌又迷茫地撞击着胸腔,一阵阵带起了难以抑制的恶心。
第27章 恐惧 『“不许看我!”』 在钟情看见那些细白花苞的同时,秦思意却难以抑制地支在镜子前干呕了起来,可这并非是他对母亲有所不满,而是某种由恐惧而引起的更直观的反应。 他不了解母亲在自己不在的时间里又经历了些什么,听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房门外,走廊上再度落锁的声响。 似乎母亲正在极度担心自己会被‘偷走’。 【钟情】:下次我可以去学长家看吗? 屏幕在台盆的角落里亮了起来,幽幽发出些割裂的光,拉扯着便将秦思意的视线吸引过去。 他缓慢地直起身,又过了许久才伸手将手机拿到了眼前。 指尖在屏幕上反复回落,末了却只给出了一个并不肯定的回答。 【秦思意】:再说吧。 简单洗漱了一番,秦思意便将自己埋进了被窝。 他没有再去看钟情是否回复,而是极度倦怠地闭上眼,屏住呼吸开始放空。 秦师蕴与李峥的离婚案无非就在围绕着秦思意展开。 倒不是说后者有多么喜欢自己这个小儿子,可仅凭秦老爷子留给秦思意的遗产,李峥就不可能轻易放手。 对于秦师蕴来说,他或许是寄托,是希望。 而对于李峥,秦思意则是他处心积虑多年,最终胜利的象征。 少年的身上有着秦氏余晖中的最后一点傲慢,熠熠闪着光,铺洒在秦老爷子的遗嘱上。 李峥太想要得到这些了,哪怕他早已吞下了几倍于秦氏的份额,哪怕墓碑后的老人再不可能对他露出鄙夷的眼神。 但李峥始终记得,当年的自己是如何伏小做低,一再妥协。 甚至秦思意被抱出产房时,他都没有资格凑近多看一眼,只尴尬地在一堆秦家的亲戚身后张了张嘴,然后就听见了秦老爷子欢欣又珍重地说到:“外公名字都帮你起好咯,叫秦思意。” 城央的环境好,天还没亮便依稀从窗外传来了些鸟鸣。 秦思意睡得浅,才听见叶片间几声细碎的轻响,转眼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外的花园里没有开灯,只有湖面上摇曳着映出难以描述的墨色似的光亮。 他试着将窗户往外推了推,可惜只支开了一小道窄缝。 岁末的寒风呼啸着涌入房间,夹杂着晨间单薄的雾气,刮在秦思意的脸上,生出一股幻觉似的痛感。 他往后退了两步,那些风便拂过发梢,穿进衣领,凛冽又强势地将他的体温压了下去。 对岸的平层里有灯光亮了起来,即便距离足够远,甚至秦思意也没有戴眼镜,可他莫名就觉得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他不适地按下了窗帘的开关,在一阵微弱的声响里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直到手机的屏幕又一次亮起,诡异且不合时宜地蹦出了‘李卓宇’三个字。 【李卓宇】:爸爸让我问你,元旦要不要来家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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