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叙也跟着一起唱。 两个人缓慢地摇晃,大声地唱,过完默契地三分半钟,在音乐忽然停下的瞬间,对着笑。 游叙问:“你还有什么要想做的?” “去流浪猫狗基地做义工,去街头的拉卡OK亭唱歌,去山顶呼吸新鲜空气,去海边游泳租船钓鱼,还有……”谈梦西说。 “现在。” “我要种一棵树。” 种一棵树? 游叙问:“去哪里种?” “山上。” “怎么种?” “到处都是树,我们随便找一棵土浅的,把它移个地方。”谈梦西看向游叙,笑得眼睛弯起来,“等下雪天……” 游叙下意识接道:“可以去看它落满雪的样子。” 谈梦西笑吟吟地看着他。 一句话,掀起了一场记忆的海啸。 时间线错乱,空间也错乱。 游叙生日的时候,谈梦西从凌晨十二点开始期待,早晨醒来第一件事是为他庆祝,大喊“祝你生日快乐”。 他闭着眼睛说:“谢谢宝贝,我昨天晚上睡得很晚,你先去诊所,晚上再说。” 谈梦西可怜巴巴地低下头,“好吧。” 转眼到了过年,诊所内新年气氛浓郁,谈梦西抱住他说:“过年啦,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们又度过一年啦!我们要买好多零食,躺在家里看七天电影!” 谈梦西还会拿出手机,给他看本地公众号,公园在开元宵节灯谜会,一脸艳羡地放大图片,一张张念给他听,让他猜一猜,隔着屏幕体会灯谜会的乐趣。 每次,熬不过大年初三,他要独自去诊所给顾客开门。 每次,他都会对谈梦西说,“你可以在家等我。” 每次,谈梦西都会说:“没事,我一个人在家也无聊,我跟你一起去吧。” 有两年,谈梦西在家种了一些花花草草,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先给它们浇水。南方的夏天很热,阳台上的花草度夏艰难。 他向游叙说起这些小事。 游叙在跟供货商打电话,回头说:“给它们拉一张防晒网。” 他有些撒气的样子,“拉了你也不看,你根本不看看它们,它们开花的时候很好看。” 游叙摸了摸他的脸,扭身去看,花草已经晒干,死了。 过了一段时间,谈梦西说:“我想种一棵树。” 游叙问为什么? 谈梦西向他描绘一副景象,他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足够养出一棵大树,看它开花结果。 到时候他们老了,坐在树下,说话,喝咖啡。 游叙说他们家养不下树,当场打开楼盘广告,查看带院别墅。谈梦西说不一定要养在家里,有空去公园捐一棵,等下雪天,可以去看它落满雪的样子。 一个南方难得的大雪天,他们并排站在诊所门口,诊所内还有四位顾客在自助挑选。 诊所外,不少人在雪中追打,哈哈大笑着,笑声传进两个人的耳朵。 谈梦西望着鹅毛大雪,“游叙,我想跟你打雪仗。” 游叙回头看身后的顾客们,“等等?” 谈梦西面无表情地说:“等完,雪就脏了,我们好惨。” 游叙偷偷拢一下他的肩膀,让他看这条街上还在忙碌的那些人:“挣钱嘛,大家都这样的。” “是吗?”谈梦西的鼻尖通红,像冻的,还有点鼻塞。 游叙点头,推他进诊所,“外面好冷。” 谈梦西依旧在诊室忙碌,亏本两次内的一次——一对夫妻白嫖检查,还拿了两盒药,进货价都没付到。 游叙怒气冲冲过来,人已经走了,质问谈梦西:“你怎么能放人走?” 谈梦西白着脸,向他求助似的,“他们在这里耍赖,声音很大,又不付钱,打扰后面进来的顾客了。” “那是无赖!” “也……没多少钱。” “这是底线问题,别人对你耍无赖就能强买强卖,诊所会倒闭!”游叙崩溃地大喊。 “我亲自给他们检查很久,又跟他们理论了很久,已经很累了,难道我要跟他们对骂?” “你不要对他们露出这种表情!” “什么表情?” “这种怜悯的,友善的,试图理解的。大部分人不会理解,没有人像你这样,能不能拿出点脾气!” 谈梦西试图控制自己的表情,瞪着桌面,眼眶渐渐红了,没有落泪,显得更加委屈和不服气。 “这不是我的错,你为什么总要吼我?”他再看游叙,好像第一天认识游叙,无助,茫然,“我不是那么好脾气的人,是你一直说能做的价格都可以做,我才会跟他们协商,我只想做得更好!” 委屈的面孔渐渐被兴高采烈又自豪的表情代替。 谈梦西站在空荡荡的客厅,属于他们的房子,跳到他身上,“游叙,我们好厉害,有房子了,什么也不愁,我们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后来变成:“我们有这么牛的车,岂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再后来又变成:“游叙,到底要买多少东西?会觉得生活很好?” 消瘦的雪白身影立在诊室内,有点驼背,回头看向他,口罩上的眼睛无光,声音疲惫不堪:“游叙,有人预约,你先回家点个外卖,我忙完回来吃。” 大家都是这样的,顺应某个不用明说的成年人规则,放下没有必要的需求,扼杀冒头的童心,任热烈的感情日渐消沉。 他们相爱第六年至第十二年,不用细细回忆,把出发前度过的每一天复制粘贴,拥有合格成年人的稳定,近乎懦弱的完全封闭。 去年恋爱纪念日,谈梦西用很多样东西来换一个戒指—— 去流浪猫狗基地做义工,去街头的拉卡OK亭唱歌,去山顶呼吸新鲜空气,去海边游泳租船钓鱼。在家睡到自然醒,晚上黄金时间段不工作。 他们不缺做这些事的钱,却没有一样做到了。 直到最后,谈梦西说: “我们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 车还在开。 游叙故作镇定地点了根烟,“这些话,你对我说过。” 谈梦西说:“我对你说过,你没听见,我觉得有点浪费,所以再说一遍。” 就像眼睛和鼻子的关系,越近,越容易忽视。 “我听见了,只是我……”游叙感到难堪,“你甚至没有对我抱怨过,没有怪过我。” “我该怎么怪你,我挑不出你的错。”谈梦西也很为难的样子。 他不能接受在对方眼里的形象变成每天板着脸、怨气连天的唠叨鬼,互相嫌弃,吵不完的小架,看不完的冷笑。 事实证明,任何事情不能避免。他尽力避免形象丑陋,现在觉得自己不像个人。避免小架,没见过比前些天更夸张的大架。 游叙的视野有些模糊,攥紧方向盘的手不自觉用力,手背青筋鼓起。 他明显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在抽离,脱离他的掌控。
第45章 天气真好 开到头了,再没有能过汽车的地方,留下一条供人向山顶走的石头小路。来爬山的人行程相同,小路的左侧压出两块平地,停两辆车刚好。 游叙把车靠内规矩地停好,拿出过夜行李。还在郁闷的情绪里,动作不由慢慢吞吞。 谈梦西双手搭在双肩包上,脚步轻快,几步踩上爬山的台阶,“游叙,快点过来。” 游叙看见他转身,不等自己的样子,暂时丢下情绪,赶紧追上去。 小路穿插在树林和巨石之间,静谧阴凉,空气里夹杂绿叶的味道,放轻呼吸,能听见巨石底下有细细的溪流。 他们走了二十来分钟,坡度越来越高,绕一座小山峰转了个弯,视野猛地开阔,垂眼能看见他们走上来的路。 再看远处,一片毛茸茸的金黄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平整的一大片草,在杂乱的树林里,特别扎眼。 谈梦西“哇”了一声:“好美,像是山坡。” 山坡上隐约有条细线,应该是一条路,已经有人去过。游叙环视周围,仔细找找,不难找到过去的办法,“可以过去。” 谈梦西兴奋地点头,“去看看。” 在周围转了几圈,他们找到了有人往山坡前进的痕迹。青苔遍布的溪流边,有一片石头塌得反光,溪里还放了几块石头,方便踩过去。 到了,这片柔软的山坡。 地势高,风大,没有树,阳光足。纤细金黄的杂草没过脚踝,在风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谈梦西离开树荫,走向刺眼的阳光,爬上这块山坡,地面长了一层嫩绿的小草,往上踩的脚感似乎有弹性。 他脱掉双肩包,脱掉外套,张开双臂,往高处奔跑而去。 风拨乱他的头发,掀起上衣下摆,把他的工装裤吹得往后抖,好像整个人要飞起来,飞到世界的尽头。 他没有回头:“游叙,快来!” 游叙也脱下双肩包和外套,跟随他的脚步。 谈梦西到达山坡顶上,抬手遮住眼前的阳光,看向跑过来的游叙,不由自主地笑了。 游叙和他一起站在山坡上,喘了两口气,看向四周:“好美。” 无云的蓝天没有边,身后低矮的绿色山脉起伏,而坡下的杂草,乍看过去,像油画里的麦田。 好像在这里呼吸,能彻底地呼吸。 谈梦西说:“要不要从这里滚下去?我没做过这种事。” 游叙扭头看他。 他的眼眸在阳光下颜色浅亮,头发胡乱飞舞,整张脸汗涔涔的,写满了鲜活劲儿。 “我也没做过。”游叙说。 这是什么怪异的行为,但又充满吸引力,仿佛大脑在说:“滚下去试试!” 他大致扫了眼,坡上没有石头,当场躺下。 谈梦西也躺下。 两个人头顶对头顶,手捂住脸,从这一大片山坡滚了下去,天空和大地在旋转,压倒无数金灿灿的杂草。 偶尔有几根草茎划到脖子,偶尔滚到对方的胳膊,他们短促地惊叫,又控制不了发笑。 他们闭上眼睛,继续往下滚,直到一头枯草灰头土脸地躺在山坡底下。 青草与枯草混合的气息里,谈梦西仰面对着阳光,胸口剧烈起伏。 他的眼眶发热,心里庆幸,感动,原来在生日那天、平常的一天,他在平常的小范围活动,猛地意识到—— 自己呼吸困难,要窒息了,他要离开,必须,马上,再不行动,他会被毁灭,会消失。 过去的生活像一件假皮皮衣,闷不透气,领口拉到最顶端,割着下巴,勒住脖子,拉链还不凑巧地坏了。 诊室的空调太足,回南天又太多霉味,他离开天花板掩盖的地盘,体验未知的东西,想太阳暴晒他,大雨淋他,想出汗,想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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