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换没有立刻有所回应。 “被喜欢”对他而言是负担,拒绝别人同样也是,他不想伤害谁,但很多时候答案是不喜欢就已经算作伤害了。 他没来由地想到喻遐和他们没有说再见的告别,闷闷的难受让呼吸一滞。 “长痛不如短痛,你们是不是都这么想?”姜换问褚红,“那要是我当时立刻拒绝了,你就能做到从听见答案起马上不喜欢吗?” 褚红一愣,他不像姜换经常思考太深沉的问题,但敏锐抓住了另外一个关键词。 “你们?”褚红好笑地看着他,“还有谁啊,是最近说的吗?一而再、再而三,大家都对你小心翼翼的,姜换你要不反省下。” 姜换点了根烟,却没立即抽就放在桌面任它燃。 “可能他确实不喜欢,是我猜错了。” 大排档的桌位都在路边,他们坐最角落,褚红身后是一颗高大的银桦树。 那根烟燃到1/3的地方时褚红开了口:“能聊聊是什么样的人吗?” “嗯?” “你有点动心的那个。”褚红看他表情一变,改了措辞,“好吧,你有点留意的那个,刚说什么,他不喜欢你?” 动心对姜换仿佛是很严重的词似的,不能轻易用,以至于先入为主,他听褚红修改后的说法其实也有点不入耳,依然不答。 褚红于是放弃了追问:“我明白了,不提他。” 你没明白。 不是不愿提他,而是想到了太多关于他的疑惑,不知道怎么开口。 姜换心里这么想,但没告诉褚红,沉默地继续抽烟。 他抽烟也慢,一口白雾含在唇齿间好一会儿才溢出来,眼前跟着模糊片刻。 “你这次在春明待几天?”姜换问褚红。 “半个月左右。”褚红拿出手机翻着日历,他是个特别有规划的人,这一点跟姜换完全相反,“前面跟彭新橙他们碰个头,但基本我已经确定了不会跟他们那个组,所以只是见一面聊聊天。下周倪嘉庭过来,我们有个寻访八十年代的策划。” “无聊。”姜换一听策划主题就没兴趣。 “你都不知道别人想拍什么敢说‘无聊’。”褚红不满意了,“你最无聊。” 姜换表示赞同:“嗯,我最无聊。” “说真的,倪嘉庭上次邀约你合作,这次也还不见他?” “见了又劝我拍电影。”姜换干脆道,“不拍。” “这么抗拒?”褚红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触礁》真要成你的息影之作啊?就因为那角色不好,许为水还硬拉着你去演?” 姜换没吭声。 褚红继续说道:“你要因为这个角色就转行,损失的不是自己吗?” 姜换将烟头往玻璃杯壁上一压,手指随着按上去熄了那点红光,他垂着眼,冷淡地打断褚红苦口婆心的劝解:“你别费力气了,我心里清楚不是因为角色。” “撒谎。”褚红说,“不然为什么割腕。” 姜换站起身要走。 “姜换你不能总这样。”褚红正色道,“遇见一次不顺就要放弃了,从剧本走出来这么难吗?你有天赋,有追求,而且大家也很喜欢你……许为水拍戏对你是精神折磨,那现在起不要跟他合作,这种角色以后都不演,慢慢来,肯定会好的。” 他回头,面色不善:“你觉得很简单?” “至少你从来没有——” “那又怎么样!”姜换被他激得一下忍不住,察觉后压低声音,“对,我这次是走不出来,‘凌霄’跟我太像了,他照着我写的,他知道我会有什么想法!最后一闭眼都在那几天里,只想一了百了!你逼我承认了,够了吗?!” 褚红突然闭了嘴。 姜换把烟盒狠狠摔在桌上:“拿着你的摄像机离我远点。” 相安无事几个小时后,提及《触礁》,姜换和褚红还是不欢而散了。 走出角色是每个演员的基本功,做起来远比说得难。 姜换非科班出身,天赋能帮他多少同时也能害了他多少,看剧本全靠直觉,每一部作品都像换了一个人生不停透支,如此持续了三千个日夜。 以前三部电影拍得累一点就累一点,休息半年、一年或者更久,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打打零工,休息,放空自己,总能很快就解脱出来。 但这次不一样,电影里纠缠的感情让姜换精疲力竭。 自戕后的200余天,姜换养好左手的疤,然后毫不犹豫走向另一个极端,开始认为只有彻底离开电影后,他才能找到本该属于自己的人生。 “一了百了”失败过一次后姜换暂时不敢再尝试,他明白哪里不对劲,像一个零部件坏了,只要换掉就一切正常。可他如同剧本的名字,“触礁”,带着坏掉的零部件朝一条岌岌可危的道路加速狂奔,不知怎么回头。 以后再别接类似角色,再别和许为水合作,再别拍电影。 他的职业生涯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虽然被一句“我很喜欢你的电影”扰乱过须臾,但现在想起,大概喻遐喜欢的、有好感的根本是被光影修饰过的角色而非他本人,所以很多决定做得随意草率…… 真可惜,喻遐是200多天以来唯一让他眼前一亮的陌生人。 雨季来临第一个夜晚,他们抱着对方接吻、抚摸,四肢纠缠,紧紧依靠彼此,心跳聒噪如同春雷,随即瓢泼大雨淹没一切。 姜换想,他还是不要抱有希望的好。 有没有下一次见面都未可知。 翌日一早姜换把那辆破车留给彭新橙,自己坐高铁回建洲。他来时就没带行李,两件换洗衣服往背包里一裹,轻装出发。 等褚红发现他离开春明时,姜换乘坐的大巴在国道上驶向临水镇。 那台崭新手机他没有收褚红的,不过已经用过,说完璧归赵有点牵强。姜换撕了两张便利贴,里面那张写“改天赔你一台新的”,外面那张贴上电话号码和房间门牌交由前台转递。他猜到褚红看见时多半又要破口大骂,有些得意,回过神却又怅惘。 他又孤孤单单的了。 分手时褚红很明确地告诉他,“你需要一个能接住你的人,但我接不住。” 他大部分情况下只是脑回路奇特,可是万一走极端就没有先兆,结束了也让人心惊胆战预料不到下次何时再来,像一颗能反复引爆的地雷,遥控器只握在姜换手中。 姜换现在记起这个评价,觉得还挺中肯的。 冷淡,薄情寡义,自我中心…… 不可理喻。 靠近他的多,接触后不敢继续赶紧退缩的则更多,没几个能受得了他。姜换还是最适合被光影和各类角色滤镜包装,变成纸片,变成符号,变成随意搓圆揉扁的一个幻想去满足私欲,他的内心不足为道,他的盼望也没谁会真正在乎。 因为连姜换也说不清想要什么。 所以他很有可能一辈子都等不来能接住自己的人。 ---- 冬至好
第十六章 竖刺 回到临水镇大概七天后,杨观凤告诉姜换,有个寄给他的快递。 镇上的快递员直接送到溪月小筑,电话留了杨观凤的,但收件人的名字却与电话不符,写着“姜换”。 他从听到就知道了快递里有什么,前阵子的失落死灰复燃,随之而来的却并非沮丧。 姜换在前台拿了快递盒,拆开好几层包装,然后看见一个端端正正的盒子。 最上方卡着一张纸,没有落款地写:“平安回家,谢谢你的手机。” 喻遐的字与他本人的气质不符,看着特沉稳的一个小青年,笔迹却出乎意料很飘逸。姜换的名字被他写得有点歪斜,要飞起来一样,最后一捺往后横拉开,与日期连成一片,数字圈圈勾勾,像想缠绕他。 姜换犹豫了几秒钟,然后把这张纸也收起来,和喻遐那张画得匆忙的素描放在一起。 手机安然无恙地躺在两块泡沫板中间,关机状态,卡槽已经为他空了出来。 装好电话卡,姜换等它完全启动,检查了一番手机里的app和相册,发现什么也没动过,只有拨号界面多出两个归属地在东河的通话记录,时间显示都在喻遐抵达那天。 看来喻遐就必要时候拿来打过电话,说不定一路都没怎么玩。 带着某种疑问姜换看了一眼屏幕使用时间,随即诧异了:监控显示,除了那两个电话,喻遐几乎连对屏幕发呆都没有过。 真没用手机干别的?连他的电话号都没留一个吗? 不是分开时故意威胁,要把短信内容和私人照片拿去卖? 姜换心情复杂。 当时把手机拿给喻遐使用,他就做好了不会物归原主的准备,那句“记得还我”也说得如同调侃,哪知喻遐按他说的一字不差寄了快递回来。 不仅还了,更从各种角度停对他印证:我对这些都没兴趣。 难道喻遐真不喜欢他吗? 人都有窥私欲,姜换将心比心他自己拿着手机不乱翻是做不到的,于是更佩服喻遐超乎想象的自控力,又禁不住怀疑对方轻易脱口而出的“喜欢”是不是真那么廉价。 想着想着,他觉得自己脑子有病。 隐私没有泄露的风险对他而言当然是一件大好事,可姜换不仅不高兴,还莫名觉得失算了,他明明自诩看人很准,为什么喻遐的每一个决定似乎都落到常理推测以外。 见面时送素描,莫名其妙要和他上床,离开后却潇洒得近乎绝情。 姜换开始摇摆地想:“会不会是我心思太复杂了,别人根本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就是很讲礼貌然后坐怀不乱?” 接着又否定,“应该不可能,宁愿相信我看走了眼。” 两种猜测来回拉扯着,连带心情也变得不好影响胃口食欲,晚饭时姜换不怎么动筷子,面对杨观凤的疑问,他思索半晌,略去上床那一段说了。 他问杨观凤:“那小孩儿到底图什么?” 杨观凤笑眯眯地给他夹了一块香茅鸡腿:“哟,你都看不透,我就更不知道啦。” 姜换低头开始剃鸡腿骨头,弄了两下,思绪不受控地飞到和喻遐一起吃路边大排档的那天,他递过去的东西喻遐问都不问就乖乖吃掉。 ……但连谢谢都没说一句。 明显是不和他见外的,那为什么一路无聊几千公里都不玩他的手机? 姜换越想越憋得慌,很久没有类似又闷又心痒的纠结,感觉可能得去打个坐念段经才能好,随便对付了一下就收起碗筷。 正要先撤,杨观凤坐在矮桌边叫住他:“阿换。” “嗯?” “你觉得他喜欢你吗?”杨观凤不等姜换回答,说,“说不定就是因为很喜欢,所以哪怕非常好奇也要克制,才能不在你心里留一点坏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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