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把它挂在墙上。”周合批改完一份作业后抬起头,“如果真的不想丢掉的话,就把它挂在我们家客厅的墙上吧。” 我讨厌他口里的“我们家”,也不喜欢他为了回应“眼”而一直盯着我看。 那是从始至终都未曾改变过的,仿佛是在观察什么的参考对象一样的眼神。 “真的可以吗?”如此问着,我已经从桌上弹了起来,拎着那张边角有些皱皱巴巴的画,开始在客厅的墙上寻找合适它的位置。 “你也说了,你的饲主是个追求仪式感的人。如果不是工作太多了,实在没有时间,我也想参与你们推理社的活动。不论是最先被谋杀的阿普苏,还是作为帮凶和推手的穆姆,又或者是揭露真相的马尔杜克——” “创世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虽然是我将你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但我也希望你能够多在意一下自己。” 我直视周合的双眼,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特殊而稀有的存在是拥有特权的,不论其创造的价值大小,不论其存在的意义有无。” “如果你实在难以去认同那些东西,不如试着把自己当成特权的持有者。” “啊。”我以为我至少会感动一下,或者例行不高兴地恶心几次——可能是因为最近太无聊了的缘故,我听完周合挑明了似的一席话,居然没多大感觉。 “你之前有说过类似的话吗?”我问他。 周合:“?” “总觉得好像听你说过类似的话。” 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的。我和周合的交谈越发随便起来,随心所欲地试探,长篇大论的废话,东一句西一句,想到哪就说到哪。要说有多亲密,可能还比不上路边突发善心的好人跟饿肚子的猫狗的关系,但是我们的关系却要比恋人、朋友、家人之间的关系更要接近。是完全透明化,站在“私人”的对立面的某种绝对坦诚的关系。 “有吗?”周合回想了一番,脸上挂着虚伪的微笑,装模作样地高兴道,“也可能是原声你发自内心地认为我就是说这种话的人呢。” “大概吧。”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给我的感觉就是那样。 完全掌控了人类的身体,在认真学习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的“虫”。 是对“生”抱有着极端热情的“怪物”。 —— 我果然还是很讨厌他。 —— A小姐被追求者骚扰这件事彻底爆发是在一周后,离元旦庆典还有三天。 那个被我教训过的跟踪者在身体康复之后把事情闹到了学校。因为社会影响恶劣,作为受害者的A小姐被迫放了一个月的假,停薪留职。 我于前一天在学习委员口里听说了这件事,第二天B小姐就怒气冲冲地找上了门来。 彼时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刚刚结束,我还在犹豫究竟是回去吃饭,还是在学校食堂将就一顿,然后就被走出了门的同学通知,说有位学姐在找我。 “她说让你帮着打掩护,你就听了她的?” 没有任何社交礼仪的流程,B小姐刚见到我,就是劈头盖脸的一堆质问。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原师弟你也是一个很明白事理的成年人,这种事情上你怎么就能听着她说的做了?” “就算你要替她保守秘密,但大家各交各的,你就不能偷偷告诉我一声吗?” B小姐的脸色有些憔悴,眼下有着厚重的眼圈,她不是在意面貌的人,但也会着一些淡妆,鲜有这样自暴自弃的时候。 除了学习委员和前后桌的几个知道事情的人,还有几个看热闹同学留在了这里,或是在室内安静坐着,或是站在窗外,零零散散的目光汇聚在一起,便灼热地让人有些不自在了。 我也应该不自在的,甚至要表现出愧疚来,才符合我现有的形象。 即使B小姐需要的根本不是这个。 她只是无休止地质问着,那目标不是我,也不是除她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她就是在迁怒,她愤怒的最终目标则是她自己。 我听着她的声音在无数个“为什么”里溃不成军,最后支离破碎在呜咽中,心中的嫉妒便越发强烈了。 ——为什么就不能说出来呢? 不会被任何人相信的我,又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呢? “对不起。” B小姐埋头擦干了脸上最后一道泪痕,声音和我的重叠到了一起。 “对不起。”
第19章 虚实 19.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吧。” “跟踪A小姐的尾随者,他是谁,什么身份,来自哪里,你都知道吧——” “——时刻关注着A小姐的你。” 那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我俯身贴近它,就好像贴近了某片星空。 冰冷而深邃,由于处于某种圆满的状态,便又让人能感到勃勃生机。 与歇斯底里相比起来,是另一种极致。 我喜欢这双眼睛。 “你喝醉了。” 那双眼睛的主人眉毛紧蹙,只是一个动作,就让缀满星辰的夜空活了过来。 它呼吸着,里面的星辰便随之旋转,每一分每一秒都为此拉长,我便在极短的一瞬间看到了斗转星移。 我喜欢这双眼睛。 我看着它,便在那片黑夜里看到了我自己。那一块完全照不到光的地方,比夜幕更沉寂的黑暗。 我一时间竟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于是只能问它:“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它只是盯着我,直到我更贴近一分,才有些慌张地避开,“关于翟清灵的事情——” “你如果想知道,我可以全部告诉你,只是你得先换个姿势。” 直到我被按在椅子里,然后被灌了一口葛根汤,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我之前是趴在周合肩上的。 我看了那双眼睛的主人两眼,硬是没想起来周合究竟长什么模样,只是隐约记得那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那个以周合为名的存在,是完全主宰人类身体的“虫”,和我这个寄居在“虫”的身体的“人”是完全相反的存在。 只要想着那披着人皮的“虫”在追逐着生命,竭尽全力地活下去,就让我感到一阵反胃。 肚子几番闹腾,酸液涌上喉咙,我便直接吐了出来。 “啊。” 那片正在呼吸的黑夜燃烧起来了。 —— 晚上我同B小姐去喝了酒。 随行的还有K先生和D小姐。学习委员本是要一起来的,由于班级里看热闹的人实在不少,她就主动留在了学校里,说要帮忙处理这些围观群众,以免又传些流言蜚语,以至于雪上加霜。 这应该算我在离家出走后第一次沾酒这种饮品。我过去是不怎么喜欢这类东西的,一是单纯的不对胃口;二则是母亲总说“男人就应该会喝酒应酬”。事实已经证明了,不论喝什么品种的酒,对我来说口感都不如一瓶汽水,而应酬这种技能也是和酒精毫无关联的。 喝酒不会让我成为圆滑世故、八面玲珑的社交天才,不喝酒也不会让我当不成男人。 只是母亲要讲究这点面子,我便要为之去多学习一些——也不是没有好处,我可以在醉酒的这段时间里去做一些不可能、不应当去做的事情。 它就成了我获得自由的渠道之一。人要得到一些东西就总要失去另外一些东西,如果是为了这短暂的自由,喝点难喝的饮料,给肠胃乃至脑子增加一些负担,我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乐意的。 B小姐也是一个不会喝酒的人。我看她将一杯酒灌进了肚子里,五官因此皱成一团,活生生像是吃了顿刀子,便学她给“舌”也来了一杯。 辛辣的酒液流入口腔,“舌”浸泡在其中,因为高浓度的酒浆不断抽搐着,我竟突然得到了一丝喝酒的乐趣。 K先生坐在B小姐旁边,脸沉得宛如一口黑锅。D小姐也只是低着头,她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这两个人都是开车来的,又遵守规矩,便一人要了一杯绿豆汤,看着我和B小姐聊天。 “你知道吗?我跟阿清是很久的朋友了,”B小姐喝着酒,指着桌子和我比画,“她才那么高一点儿,我和她见面的时候,她才那么高点儿。” “我们一起上小学,一起读初中,又上同一所高中,选择了一个大学,同样的专业。” “她小时候不喜欢香菜,我就替她都吃了;她后来讨厌狗,我就把周边的狗的威胁了一顿。再后面她喜欢某家店的蛋糕,我就去磨着糕点师傅求学;她喜欢上了同人,我便学着给她产粮,我们一起去旅游,去漫展,去听歌剧。” B小姐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阿清小时候胆子可大了,她家里原先重男轻女,她每天学了点东西就去她爷爷奶奶面前念叨。” “老人能知道什么个理啊?来去也是女孩子脾气大心眼小,不听话不懂事的。” “她便把那些个人话里的主角换个性别,加在说话的人自己身上,故意膈应他们。……她跑得快,记性好,脑子又灵活,老人们谁能赶得过她呢。” “她家里那些早被她念叨怕了,老一辈的气得要死,又斗不过她,就只能硬生生地无视她的性别,把她当什么混世魔头转世。” 我是完全没办法想象出B小姐口中那个A小姐的形象的。 过去,我的世界里从未出现过如她描述那般灿烂的颜色;现在,我也不能想象出那种鲜艳的色彩因为时光失色的情况。我只能瞅两眼K先生和D小姐的表情,模仿着做出既惊讶又遗憾的神态。 B小姐一口酒险些灌到气管去,咳嗽了半天,缓过来时脸上已经有了泪水。 “我跟她十几年的朋友关系,她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一个尾随犯,一个跟踪狂!她过去碰到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来找我,现在碰到了这种涉及工作前途,涉及生命安全的大事居然宁愿告诉外人也不愿意告诉我了。” “我们什么时候生疏到那种地步?” “不知道。”我猜想着A小姐变化的原因,直接堵上了B小姐继续抱怨的可能,“不知道,就当作一直这样,或者说从来没变过,这样不好吗?” D小姐偷偷伸手拧了我一把。 酒精对“虫”的影响比我想象中的要大点,疼痛的传递比以往慢了好几个节拍,等我完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话已经说完了。 “说不定她也是想保护你呢?为了保护你,于是离你更远一点,逼迫自己去接受孤独之类的。” “可我不应该是能帮她解决问题的朋友吗?” “大概发现你——”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D小姐直接捂住了我的嘴。 K先生便毫不客气地接过了对话,“阿礼说得对,所以我们要让她重新认识到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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