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里必然有酒菜,有酒也就少不了吹牛闲谈,王建国年轻的时候太张扬,说话没边儿,三言两语便在推杯换盏间把自己家的经济情况透了个底儿掉,媳妇怎么拦都拦不住,让他别说他非要说。 后来儿子中专就读的第三年需要外出实习,实习地点是家乡的纸板厂。那会儿造纸专业还算吃香,他成绩优异,是实习的第一批。纸板厂的经理正是自己的表叔,按理来说他完全可以飞黄腾达了。 但是天不随人愿,他在那儿刚工作没多久,就被卷入了一台正在工作的机器里,那时候车间里工人几乎都下班了,他是去检查机器的,不知道为什么,距离他最近的一台机器忽然自己开始运行,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强大的吸力卷了进去。 所幸一名路过的扫地女工及时赶到,关停了机器,他才没有命丧于此,但当时的情况很危急,整个机器里全是血和碎肉,女工才刚满十七岁,是从江西老家一路坐红皮火车过来打工的,还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些事情,第一反应是找经理,经理说自己在外头应酬,马上赶到。 “这个马上,马了整整两个小时,”萧培上身随意依靠在厕所的墙壁上,“王建国说,他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去了自己儿子工作的地方,要叫救护车,但是车间里的其他人都不让,非得等经理点头,但经理,也就是这个跟他们家关系非常近的表叔,拖了两个小时才过去。” 再然后。 就是中国悲情剧本里最常见的收尾。 儿子病危,救下来之后命保住了,腿和手却都没了,整个人只剩下身子和头,下半身定制了一个跟篮球很像的皮套,平时的移动都利用皮套的弹性,在地上蹦着走。 媳妇怀疑是表叔搞鬼,跟王建国提了好多次要去告表叔和纸板厂,要给儿子一个交代。 王建国却一次次犹豫,说,好歹是自己姑姑家的亲戚,这样做太没面子。 媳妇说,你只爱你的破面子,你什么时候为娘俩儿考虑过? 他们大吵一架。 王建国自那时候开始一蹶不振,生意也黄了,媳妇看他整天沉浸在悲伤情绪里,不是烟就是酒,于是咬咬牙跟他协议离婚,也许已经找到了新的另一半。 儿子残疾,父亲潦倒,父子俩相依为命,钱都用在了救人上,此后便只能守着家里唯一剩下的两个金戒指过活。再然后,儿子想出去谋生,王建国一直陪伴着他,等他落脚之后,自己又开始盘算起年轻时候的那一套,千方百计才弄到柳江市的户口。 可他们家这个条件在当时根本不可能指望找儿媳妇,王建国只能一个人一直照顾儿子,端屎端尿地伺候,直到儿子青葱的生命燃烧殆尽的那一刻。 . 萧培和林壹从厕所一前一后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湿湿的,但是他俩一个演技派一个颜值派,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王建国此时正坐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点滴一点点落下,嘴里念念有词,仿若时光正从他身边悄然溜走。 “如果实在联系不上家属的话......”萧培欲言又止,一身警服穿在身上,地上的影子很长,可他却觉得自己真渺小,从警也有许多年了,此时此刻他却渺小得连一个老人家的忙都帮不上哪怕一点点。 王建国摇摇头,苍老的脸上堆满皱纹:“我媳妇儿死啦。” 他紧接着又道:“上个月,听说她癌症走的。走的时候葬礼很风光,她跟我离婚之后过得肯定很幸福——其实这些年我偷偷关注过她,我知道她也住在柳江,住在一个很好的小区里,她的葬礼我偷偷去看过,我不认识她了,但她跟我的时候,特别漂亮......” 王建国对于媳妇选择了回避,他害怕自己的穷困潦倒不被认可,不被接受。 王建国对于儿子选择了照顾,因为那也许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精神寄托。 王建国对于狗则百般纵容,因为他觉得,那是他晚年的依靠。 王建国,是1949年生人。 ...... 萧培微微愣怔。 林壹下意识伸手抚了抚萧培的右肩。 王建国脸上说不出是感伤、难过还是已经经历过那么多年岁月洗礼的平淡,他只是一直摇头,然后眼泪从皱纹的缝隙里慢慢掉下来:“我那条狗也养好几年了,是我在路上捡到的,捡到它那天,刚好是我儿子生日......我真的是把它当亲儿子养的......可是别人,别人嫌弃我儿子啊!” 他在病房哭得无声无息。 护士进来指责他情绪不宜过于激动。 萧培和林壹互相看了一眼便离开了这个万分压抑的地方。 “让他再住两天,等情况稳定之后我联系王阿姨那边,”萧培坐在医院走廊的休息椅上,林壹接了温水等在一边,“看看能不能让他俩和解,这件事儿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顶多算个邻里纠纷。王建国跟狗分不开,又不可能真让他们搬出去,我倒是觉得可以在阳光小区附近找找看有没有那种宠物店或者收容所,距离近点的,花钱少点的,主人随时可以去看望狗的。” “师父,您喝水,嘴皮干了,”林壹把水递过去,“不过您说的这个方法也不算百分之百可行,王建国那么轴不一定领情。您还不如好人当到底给他找个工作呢。” 萧培拿水的动作僵在半空:“找工作?” .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现在的老人为什么孤独呢,那是因为在城市里没有朋友,他们的生活无非就是菜市场转转,房间里转转,跟社会是完全没有接轨的,您还让他把唯一的情感寄托送进宠物店,人家不跟你打起来就不错了,”林壹沾沾自喜,一副邀功的样子,“王建国不是喜欢狗吗,那要是有这样一份小工作,既能让他感受到人世间的快乐,又能不那么累人,还能让他天天跟自己的狗相处,他肯定愿意啊。” 萧培暂时没有说话,林壹以为萧培不乐意,赶紧补充道:“再说那种工作不但能每天照顾自己的狗,还能跟其他的狗和狗主人相处,那王建军还会觉得难过、孤独、走不出来吗?这样的话,王阿姨那边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了,皆大欢喜啊!您看看,这一下子,两全其美,您也能给居民留个不错的印象是不是。也就......可能得要您多打点打点。” “嘿我操,你小子......看不出来还有这脑子啊,合着你之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净骗我是不是啊?骗师父很好玩是不是,”萧培猛地把水灌进去好几口,不自觉笑出声,嘴角的笑容第一次那么温暖,而后他又想起什么似地指了指林壹,“你,到时候不准瞎说话瞎掺和,咱们争取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林壹大咧咧一笑:“行嘞,我明白的师父,您老可少操点心吧。” 萧培看了一眼手表,刚要起身,林壹却自然地将手伸过来:“腰不好还是我拉一把吧,免得您一会儿在心里嘀咕我,回头给我穿小鞋。” “小兔崽子。”萧培借他的力站起来,另一只手下意识扶了扶腰,再次看向林壹的时候,眼睛是笑着的。
第16章 chapter15:家宅难安(上) 王建国最终还是自己走出了病房,他非要出院,也不想再治了。他说,既然这病没得治,还不如回家看狗来得实在。 医生说,如果不治疗的话,顶多还有一年的活头。 王建国觉得值得,毕竟将死之人,已经不再奢求活着了,他知道医院的人都烦他这个糟老头子,他现在只想回去看自己的狗。 萧培和林壹,跟着好几个医生护士一起劝,还是留不住他。 他还是觉得落叶归根才是自己最终的归宿。 萧培摇摇头,既然老人家心意已决,为什么不顺着人家的意思来呢,也许剩下的时光里王建军会跟狗过得很开心,不见得留在医院会有多快乐。 王建军说,谢谢你理解我。 离开医院之前,林壹突然没头脑地问:“师父,您喝过吗。” “什么东西?” “就那个,高乐高啊,您不是说那会儿老流行了吗。” 萧培摇摇头,眼底突然浮上一抹转瞬即逝的怀念:“我家很穷的。” 林壹看着萧培。 萧培说:“我记得我过八岁生日的时候,父母破天荒从邻居那里买了几勺给我尝。甜的。其实放在今天来说只不过是很稀松平常的巧克力牛奶味,但我当时很喜欢,后来就再也没喝到过了。” “童年回忆,”林壹理解般笑笑,“可惜我太年轻了还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个东西叫高乐高。” “现在不卖了,不然我高低给你整一罐,省得你问来问去,”萧培用手里的文件夹拍过去,“走,回所里,车上眯一觉,晚上可没得睡。” . 警察忙起来的时候是真的忙。明明计划好了换便衣去蹲那几个行迹可疑的青年,一进所里更衣室却又被同事一把拽出来:“你俩,跟着出警,人手不够了......妈的今天又是谁的嘴开了光,接警通知一刻都没停下来过!” “这就来,”萧培应声,“所里没别人了?我这儿还有案子。” “没别人了,就你俩了,社区的老白前脚刚回来吃饭,没吃几口就带着吴儿出警;还有小张小王,两人去处理醉酒械斗,担心事儿太大人不够又多叫了几个,剩下几人看家,不然你以为我没事儿找你啊。” 萧培薅了林壹就往外面跑,边跑边整理装备:“行,说说情况。” 两辆警车齐齐驶离派出所,加上他们的,一共三辆。 林壹干脆利落地拉开车门开车,车辆发动的一瞬间那拉人的同事便道:“有个学生报警,一张口就喊救命,接警员问她在哪儿,她不说,她说有人要杀她,让我们赶紧去。问她是遇到什么情况,那边就挂电话了,还好手机没关机,定位刚出来,我们担心她万一真遇上什么事儿,耽误了最佳救助时间就得不偿失了。” “一个学生大喊救命,还不告诉具体方位?”萧培皱眉。 “是啊,把人给急的都出一身汗了,生怕有什么闪失。” 萧培沉默着不说话,林壹看了一眼同事给的定位:“柳岸春晓?确定是这个小区吗。” 柳岸春晓很久以前是紧靠着部队的房子的,后来重建,得了这个名,部队以前的房子都改成了商铺。 “确定,我还在抓紧时间看能不能再联系上那个姑娘。” . 警车缓缓驶入柳岸春晓,保安见到警察来了直接吓得差点原地厥过去,还以为又出什么大事了。 “打扰了,请问您之前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人员出入小区?我们接到小区居民的报案,可能遇到了危险。”萧培上前出示证件,表明来意。 保安纳闷:“没啊,我今天早上到现在一直在这儿,除了平时那些买菜的上班的遛狗的,真没见到什么闲杂人等。再说就算有闲杂人等,也是要业主领进去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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