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柏衣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抬头去看烟花。 五颜六色的烟花升向空中,周围吵吵嚷嚷的。 “你也见过霍华枫了,我就算想瞒着你, 你也肯定能猜出来。”霍柏衣说, “她以前知道自己远嫁, 最大的依靠就是那个男人,所以她得讨好他。而且是拼了命地讨好, 她甚至从来都不反驳他的话。” “自打我跟她出来, 我家就没过过年。那男人不喜欢,他说霍华枫带着儿子嫁给他, 就都是日本人,过什么中国年。” “别说烟花了, 我这几年连年夜饭都没见过。” “啊?可是煤炭不是说你家会做年夜饭……” “我骗他的。”霍柏衣说,“让你们知道我这么惨, 好像我在卖惨一样,有什么好处。” 辛青如鲠在喉。 他的眼神又心疼起来了。霍柏衣向他轻轻一笑, 伸手按住他的脑袋,一通乱揉。 “行了,什么眼神, 这不是都已经结束了吗。”霍柏衣说, “你别想这些了, 我都已经没感觉了。” “行,我不想了。”辛青拉过他的手, 往他身上一靠,仰头说,“看烟花,不想了,你也别想了。” 霍柏衣跟着他抬起头。 他们靠在一起,看着天上的烟花。 霍柏衣缓缓地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那些他准备深埋心底,谁也不说,连辛青他也不会告诉的事情。 日本队的教练姓渡边。因为霍柏衣在日服的排名始终非常靠前,还帮好几个人打过单子,什么职业他都能打出大大小小的排名来,有段时间在日服的论坛里一度成为热点话题,渡边便来找他了。 大家说他神秘得跟伏地魔似的,沉默寡言,脾气不好,办事只拿钱,还会跟单主老板提醒一句,因为自身有点疾病,可能会发病导致单子会晚,也可能会给他发一些莫名其妙的消息,叫他别在意,把自己当个精神病就行。 很多人都在猜测他到底有什么病——事实上,因为怕ASD的人担心,霍柏衣在派出所里说的话还是经过了一定程度的润色。 他没把最真实的给他们看。霍柏衣觉得ASD这是群身心健康的青少年,没必要摧残他们。 渡边找到他的时候,霍柏衣非常不好。 当年,渡边在线下找他之前,提前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询问入队意愿,但是霍柏衣都拒绝了。 渡边倒是不死心,给他连打了好几个,愣是死缠烂打地要来了他家的地址,上门来说服了。 渡边来的时候,霍柏衣因为没钱,已经断了两三个月的药。断药期间,他的病开始复发了,但是没钱吃药也没钱看病,霍柏衣就窝在公寓里自暴自弃。 渡边敲门时,霍柏衣的样子吓人得很。渡边后来告诉他,他当时差点想转头跑掉去报警。 他说霍柏衣那时候跟保健室里会放的人体模型似的,瘦得皮包骨头,黑眼圈特别重,像个鬼。 那是当然的。 他来得好巧不巧,霍柏衣刚刚发完病,被折磨得浑身冷汗满脸泪痕地昏倒在浴室里。被门铃叫醒时,他甚至浑身痉挛了一下。 霍柏衣精神很恍惚,开门之后愣了小半分钟,竟然用中文问了句他是谁。 渡边懵了,站门口“诶”了一声,小声问:“你、你没事吧?” 霍柏衣没回他。又那么麻木了似的呆了会儿,眼睛里终于亮了亮——他回过神来了。 “抱歉,”霍柏衣站直身,推开门,用日文哑声说,“你是谁?” 他声音很哑,哑得像是刚被人掐过脖子。 他脖子上也有勒痕。 渡边看到了,但没敢多问,说:“我,我是前几天给你打过电话的渡边,QU的渡边。” 霍柏衣皱皱眉:“电话?” 他好像不记得。 他不记得的样子太真实,渡边都被他搞蒙了,第一时间真以为自己进错了房间。 “您是QsuY吧?”渡边确认道,“现在日服榜上第十三的堕天使……” QsuY是霍柏衣随手在键盘上滚出来的ID。 “是我。”霍柏衣揉揉太阳穴说,“想起来了,进吧,我精神不太好,没记起来。” 他推开了门,渡边闻到了臭味儿。 渡边跟着他进了屋。霍柏衣家里一片狼藉,垃圾堆了半个屋子。窗帘紧拉着,没开窗户,一点儿光都没有,闷得屋子里的臭味更盛。 渡边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我有病,我不正常。” 霍柏衣一边回答,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这里有问题。” 渡边傻在那儿了。 霍柏衣完全不在意,他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抓起茶几上的一罐啤酒,仰头喝了半罐子。 渡边又神色复杂地看向他的茶几。空瓶子、喝到一半的饮料、扁的空的没开封的各类数不清的啤酒罐子、吃完了的和吃剩下的便当盒子,山似的堆满了他的茶几。 眼前的一幕有些震撼,渡边捂着嘴侧过身,咳嗽了几声。 这屋子太乱了,房主好像根本不打算收拾。 渡边眼泪都咳出来了:“你……你,你是什么病?” 霍柏衣又没回答。 渡边站在那儿有些尴尬,他清清嗓子,觉得或许是自己的咳嗽太失礼了,让对方觉得冒犯了。 他刚要道歉,霍柏衣说:“应激。” 渡边没听过,愣在了那儿。 “我被杀过。”霍柏衣平静道,“有创伤性应激,精神不正常。” “别这么说……又不是你的错,有心理阴影很正常。”渡边干巴巴道,“开个灯吧,看看光亮能好点,有光就能安慰安慰自己。” 渡边听见霍柏衣冷笑一声。 霍柏衣张张嘴,刚要说什么,却突然僵住不动了。 他突然不动,渡边也不敢动。 渡边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霍柏衣脸色渐渐青白起来。他缓缓抬起手,捂住嘴。 他把啤酒瓶扔到一边,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冲进厕所里,门都来不及关,在里面抱着马桶吐了起来。 渡边手足无措。 他站在房间里,没忍住,又咳嗽了两声。他捂着鼻子,在霍柏衣的呕声里环视了一圈屋子里。 抬起头时,他猛地瞪大了双眼。 霍柏衣家是上床下桌的双层床。 床边的栏杆上,吊了一根绳子。 一个打了个圈,但是已经断裂了的绳子。 过了几分钟,霍柏衣扶着墙,颤颤悠悠地走了出来。 “我早在电话里跟你说过了……我打不了职业。” 他也咳嗽起来,扶着墙,虚弱得像是马上要死过去似的。 “走吧。”霍柏衣说,“我有病,打不了。” 渡边没有应这个话茬。他指指霍柏衣床上的绳子:“不好意思,这个该不会是……” “自杀失败的产物。” 霍柏衣回答得像是在说中午吃了什么,平静至极。 这种时候越平静越吓人,渡边脸都白了。 霍柏衣晃晃悠悠地坐了回来,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出来。 渡边无措地站在那儿,哆嗦了半天嘴唇后,说:“你……要自杀?” “嗯。” “为什么要……” “活不下去了,活到现在也没好事。”霍柏衣说,“买不起药了,药太贵了。比起回家找死,我还不如自己死。本来昨天就能死了,死到临头看到了多余的东西,没死成。” “看到了什么?” 霍柏衣沉默片刻,说:“烟花。” “?啊?” “看到了,烟花。”霍柏衣慢慢地、一字一句地,仿佛陷进了什么回忆里面似的,出神道,“没什么的……反正,就是一堆数据。” “我知道是数据……都是数据。” “都没用。” “谁叫我有病,谁叫我不正常……知道都是假的,还是伸手想去抓。” “绳子就断了。”霍柏衣说,“什么都没抓到。” 他胡言乱语,且没说两句就全拐弯成了中文,这一大段渡边完全没听懂。 没听懂的渡边觉得自己不能沉默,忙说:“总、总而言之,没死就好。没有药是吗?你要吃什么药?吃药就能好点了吗?” “不吃了,你走以后我就自杀。” “为什么一定要自杀?”渡边说,“你有什么难处吗?我可以帮你,我们战队可以帮你!你是买不起药对吧?我给你钱,我提前给你预支点工资,好不好?” 霍柏衣抬起眼皮看他,十分不解。 他没说话,但渡边看他眼神就懂了。 渡边说:“我不是非要阻止你自杀,我知道人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死的权利,我也不是要说什么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什么的……说实话我觉得说这些话的人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知道别人生活怎么样,不知道别人多难,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在那儿说什么要珍惜生命,又不是人人都能活得那么幸福,又不是人人的恋爱都顺利,又不是人人的父母都是人!” “天底下多少人不容易呢,站着说话不腰疼!” 霍柏衣的表情有所缓和。 渡边看他表情好了些,赶紧趁热打铁:“所以我不是非说你不能自杀,我是觉得你不能死在这儿!如果是因为没钱的话,真的完全没必要!我观战过你,你特别有天赋,完全能来打电竞!” “你不会愁钱的,你这个水平,根本不用发愁钱!如果活到现在都没有好事的话,没关系!我来给你造点好事出来!你来我的战队,我带你去打冠军!” “打游戏很开心的,你也知道的,对吧?” “打游戏很开心的”。 这句话一出来,霍柏衣眼睛里终于亮起了点儿光来。 不论怎么说,他确实喜欢这个游戏。 不论发生过什么,在没有家回的几年里,败落之源确实是他的港湾。 他确实只在这面屏幕里开心过。 而最开心的那段…… 正要想起辛青,渡边又开口了。 “走吧,我带你打游戏去。”渡边说,“你先告诉我,你要什么药,我去给你买,再给你买点饭回来,好不好?” 所以霍柏衣没死。 他是准备死的,可渡边在一片狼藉里帮他找到了保险证,带他出去买了药,吃了饭,回去又帮他把公寓里收拾干净,带走了三大包垃圾,很担忧地跟他说一定要好好生活,好事是可以创造出来的。 然后渡边就拎着垃圾下楼去了。他带走的那三大包垃圾里面,还有一兜子今天扔不了的不可燃垃圾。霍柏衣让他把那袋垃圾留下来自己扔,渡边却不肯。 他说要带回自己的公寓去,等到相应的垃圾丢弃日的时候再丢,省得霍柏衣看见门口这个垃圾袋心烦,让他好好调整自己就好。 渡边临走时又给他放下了五万块钱,相当于两千多块人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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