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的名气越来越大,所有人都对他给予厚望。阿北很懂事,心里有事又不说,不愿意让我们担心。可是,如果我能早早发现……也许他就不会死了。”老人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仿佛两口打不出水来的老井,“他把自己逼得太苦了,我们都不知道他的伤那么重,他装得太好,善解人意,生怕别人对他失望。可是运动员哪有不受伤的,直到他装不下去,在一次大赛的决赛里,他被队医要求退赛。” 退赛……陈双打了个抖,这对于任何一个运动员来说都是噩梦。 “他已经跳不起来了。”姥爷揉揉自己的膝盖,“可是那时候,我都不知道孩子得了抑郁症。所有人都在骂他,骂他胆小,退缩,骂他不敢应战,怕输,怕砸了自己的名声。后来他回家养伤,我还对他说,没关系,好好养病,伤好了再跳。他说好,他等养好伤就再跳。” 陈双忍不住剧烈哆嗦一下。他仿佛看到了无数人的指责,听到了无数声破口大骂。每个人都把夺冠的热望投射到屈向北的身上,而当他跳不起来的刹那,他就跌下了神坛。而这一切,都成了压倒他的稻草。 “他是在家吃安眠药走的。”张辉忽然就流了泪,泪水润湿他沟壑一样的皱纹,“我家阿北太累,他睡觉去了。那年我家阿南,才5岁。没过多久,他爸爸也疯了,成天疯疯癫癫的,时好时坏,我们送他进了医院。后来等他好一些了,他就把阿南当成了向北,而且他不记得自己还有阿南,他只记得阿南出生之前的事。后来,阿南也不好了,有时候,他说他不认识我们。我听别人说,精神病是遗传的,肯定有基因的问题……阿南也看过医生,说是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陈双的精神陷入了暂时的关闭,当一个人接收到巨大的刺激时,就会这样。四水的病是装的,俞雅的疯是工作,他们都是假的,可今天他见到的,才是真的。 “当阿南不好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是向北。他和向北好像,好多时候,我都觉得是向北在屋里晃。高高的个子,有点含胸,还是个左撇子。”张辉又擦擦眼睛,这时,客厅旁边的一扇门打开了,出来一个人。 陈双回过头,立刻认出这就是视频当中要闯首体大校门的那个男人。他穿着很旧的衣服,和刚才照片中意气风发的模样简直天壤之别,头发乱蓬蓬地立着,比照片里瘦很多。他想要闯进校门干什么?陈双猜,屈鹏可能意识又不清醒了,他要回首体大,找屈向北。 没错,屈向北是首体大的学生,所以屈南即便有超高的高考分,还是选择了这所大学。 “爸,又给我熬药了?”屈鹏走过来,对张辉说话,然后简短地看了陈双一眼,就一眼,立刻将陈双从椅子上拉起来,他惊喜万分,“这是谁啊?这是谁家的儿子?你看他,快快快,裤子拉上去我看看。” 陈双正为自我介绍而发愁,屈鹏的脑子现在不清醒,不一定能接受家里来外人。没想到他竟然这样热情,拉住自己不放,还没等到陈双挽起运动裤的裤腿,屈鹏已经先一步蹲下了。 “你有没有想过练跳高?啊?想不想练跳高?”屈鹏一手抓住了陈双的脚踝,往上顺着摸,摸到跟腱时不住点头,“这是很好的苗子,这双腿是很好的苗子。你想不想练跳高?” “这,他啊……”张辉无可奈何,先把自己的女婿扶起来,“他是我带来的学生,你先把这碗药喝了。” “这是很好的苗子啊,锦标赛马上就开始了,段春峰和彭丽娜都要参赛,时间紧任务重。”屈鹏拿起碗,又苦又浓的药汁瞬间喝下,迫不及待地追问,“你是哪个学校的?有没有教练?今年田径锦标赛上不上?” “我……我……”陈双不知道该怎么答,他面对的,是一个跳高世家,只不过这个世家为了这项运动付出太大了,最后他一咬牙,“叔叔您好!我叫陈双,是首体大的大一学生,项目是背越式跳高。我想找屈南一起练!” “屈南?”屈鹏瞬间疑惑地愣住,马上又说,“首体大好啊,跳高最好的教练都在那里了,要学跳高就去那里。我有一个儿子,叫屈向北。向北他和你是同一个项目,你等着,我叫他下来和你聊,你等着我,你别走啊。锦标赛要开始了,我有几个要点给你们讲讲。” 看着他疯癫颠地跑向楼梯,陈双全身无力地坐下了,四肢瘫软,手心出汗。屈鹏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劲,原来这就是疯子,和四水不一样,他是真的疯了。 可是屈南会下来吗?他一定很不希望见到自己吧?他都不承认认识自己……不对,他不是不承认,他以前发病的时候连家里人都不认识。所以,自己的屈南是不是没了?屈向北现在代替了他?是真的还是假的?会不会是屈南精神压力太大,假装自己是屈向北? 陈双绞着手指看张辉,想等待一个答案。张辉颤巍巍地拿着碗去洗,边走,边摇头。 “孩子,你快走吧,走吧。他脑袋不清楚,等他下来,我就说你已经走了。” 可自己要走吗?陈双将手心的汗水擦在膝盖上,屋里的摆设应该是和屈向北去世那年一模一样,这些年,这个家庭被按下了停止键,原封不动地保存了当年的一切。 而巨大的悲痛甚至抹杀了屈鹏对另外一个儿子的记忆,屈南消失了,他只记得屈向北。 这个家里,没有一丁点和屈南有关的痕迹,全部都是,屈向北。 很可怕,陈双承认屈鹏刚才的样子吓到了自己。可是自己不能走,当初屈南见到那么可怕的四水都没有离开自己,自己不能走。 几分钟后,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同时传来声音的,还有防盗门的打开。一个女人拧开门锁,进屋时一愣。 “阿姨您好。”陈双站起来做自我介绍,“我叫陈双,是屈南的同学,我来找他,我是练跳高的。” “去去去,不要找他。”张玉兰的态度和屈鹏截然不同,恨不得亲手将陈双拎出去,听不得跳高这两个字,“不要来找他,练体育有什么用?要前途没前途,要命没命。搞什么都别搞体育!” 如此巨大的反差让陈双震惊。等他反应过来,屈鹏已经带着一个人下来了。 是屈南!陈双欣喜若狂,他下来了,最起码他还是愿意下来见自己的,可是马上内心的狂喜就消失不见,身体如坠寒潭。 他从楼梯往下走,像是刚刚自己锻炼过,只穿了一件贴身的跳高背心,汗水将背后打湿。他微微含胸,目光冷淡,用左手拿着水杯。 经过自己面前时,如同陌生人。连最基础的眼神交流都没有了,甚至没有闪躲。他的状态像是比本身的屈南大几岁。 “玉兰你回来了?”张辉从厨房出来,端着两盘菜,“来,吃饭吧。” 随着饭菜摆上桌,陈双想起了屈南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家里是姥爷做饭。 张玉兰转身去洗手,屈鹏则热情地拉过陈双:“你留下吃饭吧,这是我儿子,向北,他和你是校友,将来可以一起训练。对了,你有没有教练?” 向北?陈双看过去,视线擦过屈南的五官,不,这不是屈向北,屈向北已经死了,这是自己的屈南。 突然,他又想到,屈南说很不喜欢别人叫他哥。原来他曾经有一个哥哥,所以他能理解自己和四水的感情。 “我有教练,我教练叫黄俊,冬训总教练叫王国宏,我还有……”我还有一个带着我练跳高的没转正准男友,叫屈南,可是这些话陈双没有机会说下去。 屈鹏已经将他的话打断。“黄俊啊,我认识,他比我低几届,那臭小子老抽烟挨骂,王国宏我也是认识,我们关系都很好的。来,坐啊,吃饭,明天我带你练练吧,咱们国家这方面的人才很缺,在国际也一直被压着打,你坐,坐,吃饭。” 陈双只能坐下,却眼珠不错地盯着屈南。他不知道屈南是真的疯了,还是扛不住压力向第二人格妥协,或许他还有屈南的意识,或许他还是很清醒的。 而那个人只撩起眼皮扫了陈双一眼,原本乌黑清朗的眼睛变得更黑更沉,尽管还是那个人,可确实不像屈南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正常人那样帮着姥爷摆碗筷,最后扶着屈鹏坐下,自己端起了碗。 他用左手吃饭,左手用筷子和右手用得一样好。 陈双也拿起筷子,快速地夹了一块豆腐,塞到了他的碗里。不管这人到底是谁,自己都要把屈南找回来。 找回来之后哪怕吵一架都行,你休想就这么没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屈南是真疯批。 陶文昌:这事怎么不叫我啊?
第115章 我要一身队服 豆腐被夹到碗里,又被筷子夹出来,放在盘子里,没有吃。 于是陈双再给他夹了一块:“你吃。” 可是又被夹出来,仍旧一口没动。陈双仔细地观察他,在他脸上寻找熟悉的痕迹。他还是不太敢相信,自己喜欢的人竟然藏得这么深,深到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是真的吗?这不是电影情节吗? 陈双莫名害怕,又抱有一线希望。也许屈南只是和自己闹别扭,他就是假装不认识自己,他没法面对自己。 这时,张玉兰在张辉的催促下上了饭桌,但明显对陈双不欢迎。“练跳高,就知道练跳高,一个两个就知道练练练。我真是上辈子作孽,练那个有什么用,练也练不出什么来。以后这个家里谁也不许提那两个字。” 这些刺耳的话,连陈双的心都刺痛了。他好怕这也同样刺痛屈南的心,可屈南对张玉兰的话毫无反应,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不像家人。屈鹏更是充耳不闻,这一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体育,兴奋的眼神只有狂热。 他给陈双夹菜:“你多大了?” “18岁。”陈双小声回答。 “18岁啊,那比向北小几岁。”屈鹏又给儿子夹菜,“多吃点,晚上我再指导一下你的弧线。” “嗯。”屈南低着头,继续无视张玉兰的责骂,认同了父亲的话。 这一顿饭陈双吃得很不舒服,张玉兰的态度不好,显然只针对跳高,屈鹏的精神不对劲,所以忘记了屈南。张辉作为一个老人,对家里发生的事无力改变,而屈南,一声不吭。他沉默寡言,无坚不摧,仿佛是另外一个活着的屈向北。 在这种氛围下,陈双一分钟都坐不下去,窗外的亮光和这个家庭毫无关联,仿佛无法穿透玻璃窗,最后他胃口淡淡,只吃了几口米饭。 吃完这顿,屈南帮姥爷收拾了一下餐桌,从药柜里拿了一卷膏药,再一次踏上了楼梯。 陈双没有犹豫,追了上去:“你等等我!” 可前面的人径直地往上走。 “屈南,你家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别吓我,咱们好好谈。”陈双跟着他上楼梯,还妄想去抓他的手臂。楼下的电视机被屈鹏打开了,里面重复播放着儿子屈向北的夺冠视频和训练资料,张玉兰的哭声低低沉沉,不知道在哪一间卧室里。两种声音交杂,让这个家庭既热闹又悲戚,如同那扇百叶窗,割裂了外界和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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