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楚别夏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开始怀疑,自己昨晚会不会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可目光落在角落脏衣篓里堆放着的、沾满酒渍的桌布时,他幡然醒悟。 低头洗脸,他等不及凉水转温,掬起一捧按在脸上,明明气温不低,却依然冷得他一个哆嗦。 楚别夏带着早餐出门,戴着耳机行走在初夏的晨风里,他漫无目的地看着远方,忽然,在目光所及尽头的十字路口,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段骋雪也同时看到了他,朝他用力挥手。 楚别夏忽然觉得脚步像乘了风,靠的越近,就越发轻快。 他最后几乎小跑过去——然后在段骋雪张开的怀抱前刹住了车。 段骋雪站在原地举了好一会儿胳膊,只等来男朋友木头一样的刹车,目光委屈。 楚别夏咬唇,抬手按下他的胳膊。 “这么多人看着。” 段骋雪顺着他的力道收了手,两人肩并肩站着。 附中和一中从这个十字路口起,是往相反方向延伸的,以往他们……主要是楚别夏不敢在这里久站,这里离他家不过一个公交站的距离,要是被小区的熟人看见,虽然段骋雪是男生,可早恋的事八成也不好瞒住。 可今天,楚别夏破天荒没有先抬步离开,面前的红灯已经转绿,他和段骋雪站在往街对面涌动的人群里,像两只不肯迁徙的兽。 段骋雪陪他一言不发地站着,忽然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楚别夏眨眼,目光疑惑地看他。 段骋雪认真地看他,想了想说:“总觉得……你今天有点魂不守舍的。” 楚别夏笑了一下。 “昨晚没睡好。”他说着,看向另一边的红绿灯,轻轻推了段骋雪一下,“快走,你们晨读开始的那么早,别迟到了。” “不差这两分钟。”段骋雪下盘十分稳健,纹丝不动,像个钉子户一样扎在楚别夏旁边,“先送你。” 楚别夏看他一眼,段骋雪改口:“目送。” 楚别夏轻笑。 “对了。”段骋雪说,“今晚我放学晚,没法来找你了。” 楚别夏搭在书包侧带上的手指一紧,又生怕被发现一样,慌忙松开。 他说:“没事,又不用天天黏在一起……该走了。” 说话间,楚别夏面前的红灯再次转绿,这次他顺着匆忙的人流向前,在街对面站定后,忽然迟疑回头。 段骋雪已经侧过身去等他那边的红灯,目光倒是一直追着楚别夏到了对面。 隔着车流,两人和往常一样挥手作别。 楚别夏原本以为,这就是他今天见到段骋雪的最后一面。 中午第四节课刚下,楚别夏拒绝了几个同学共进午餐的邀请,没有随着人群一起涌向食堂,坐在座位上,没什么食欲。 “楚别夏!”忽然,班里同学站在门口喊他,“有人找!” 座位上看不见门外的景象,于是楚别夏起身向前几步,忽然,脚步停在原地。 段骋雪身上穿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他们学校的校服,倚在门边,朝他招了招手。 楚别夏第一反应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又或者是认错人了,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走!”那个人开口,分明就是段骋雪的声音,笑着叫他,“咱们出去吃顿好的!” 楚别夏立刻快步跑向门边,下意识左右看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问他。 “你怎么进来的?” 一中的管理是出名的严格,错过了上学时间就绝不允许随便进门,要么需要有班主任签字的病假假条,要么就得班主任亲自来领人。 段骋雪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偷偷说。 “翻墙。” 楚别夏愣住,刚要退后一步检查他身上有没有擦伤,就被他拉住,看着这家伙露出狡黠的笑。 “逗你呢……我给老胡打电话,说给他分享一道特别棒的题,让他领我进来的。” 老胡是他们周末竞赛课的主讲老师之一,也是一中的物理老师,为人随意,和学生打成一片,楚别夏和段骋雪都算是他的得意门生。 楚别夏这才放心。 “出校门吗?”楚别夏看了一眼时间,“不能走太远,否则午休回不来。” 段骋雪摇头:“咱们去操场。” 说着,他不由分说拉起楚别夏下楼,一路走到操场,又爬上空荡荡的看台。 楚别夏被他按着坐在看台上,初夏的阳光正适宜,台阶温热却不烫人,给人一种融化在温暖里的安心感。 “来这里做什么?”楚别夏好笑道,本来不饿,被这么折腾一番,也有了一点胃口,问,“不是要吃饭吗?” “你坐好嘛。”段骋雪说,然后背身过去,再转过来的时候,怀里变魔术一样,拎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袋子。 他从里面接二连三地拿出小饭盒,五颜六色的,摆了一台阶,隔着透明的饭盒盖,楚别夏看见里面的菜式,从清淡凉菜,到麻辣的下饭菜,素的荤的,没有一样缺,每个种类的菜量都不大,两个男高中生正正好能吃完。 最后,段骋雪甚至从他的多啦A梦口袋里,拿出来一盒样式精致的小蛋糕。 段骋雪结束摆盘之后,摊手展示:“当当!” 他一边揭开饭盒盖子,一边絮絮叨叨。 “你早上走那么一路早饭都没吃,我就猜你今天肯定胃口不好。” “你去餐馆……打包的?”楚别夏轻声问,他甚至有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段骋雪随意点头:“嗯,路过江南庭,就让他们顺便给我打包了一份……对了,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江南庭是我家开的餐馆!” 楚别夏呐呐摇头。 段骋雪喂小猫一样,把装着米饭的碗递给他,又摸出一次性筷子:“这么多好吃的,我都不敢带去你们食堂,怕被你们班同学,还有竞赛班那几个家伙抢了。本来想借老胡办公室呢,结果老胡说他中午要找学生谈话……不知道是谁,真惨。” 阳光正好,五彩斑斓的小饭盒里,每一道菜都被映照得可口,让人食指大动,楚别夏接过段骋雪递过来的米饭,怔怔出神。 一中和附中上学都是不允许带手机的,带了的也需要交到统一的盒子里,所以段骋雪不可能在上课的时候提前用手机点餐。 而这么多菜式,出菜都要有不短的时间。 所以……段骋雪今天早上是逃了课的吗? 楚别夏扒拉了一口米饭,想问,却又怕自己问出来扫兴。 段骋雪明明就坐在他面前,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而他装饭的那个袋子躺在他脚边,里面被水蒸气映衬得亮晶晶的,像是装满了阳光。 可是看着这个袋子,楚别夏忽然只觉得心慌。 他担心段骋雪会不会因为这次逃课,错过什么事情,又或者接受什么惩罚。 他现在吃进肚子里的每一口温热的菜,还有那块散发着甜香的蛋糕,会不会在以后的某一天,也成为刺向他们的利刃? “怎么了?” 见楚别夏忽然停了筷子,段骋雪有些疑惑,随口问,“不好吃吗?” 楚别夏只觉得脑海里忽然被针轻轻扎了一下,回过神来,连忙说:“好吃的。”他露出轻笑,“就是太麻烦了。” 段骋雪一时间没理解他的意思,看了一眼白灼虾,一弯眼睛:“要我给你剥虾?” 他忽然凑近,明亮的眼睛里,全是楚别夏的影子。 “夏宝,亲我一下。”他笑着说。 “亲一下,给你剥一只。” 楚别夏怔怔看了半晌,刚准备倾身的前一秒,段骋雪一个激灵,后退到了安全距离的位置。紧接着,不远处传来教导主任巡视的声音。 “那边两个!干什么呢!” 段骋雪抬高声音回应:“教室里太闷了,我们出来吃便当。” 教导主任对这个十分健康的回答格外满意,再加上是两个男生,并不怎么敏感,于是背着手溜达着离开。 段骋雪呼出一口气,吐了吐舌头。 “差点就害你被抓了……算了算了,学校里还是安分一点。”他正色道,“讨论讨论学术问题。” “对了!”段骋雪忽然想到一件事,一拍手说,“我有个项目,不知道小楚学霸有没有兴趣参与?” 楚别夏问:“什么项目?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都行。” 段骋雪说:“其实我一直想折腾一下我家那个餐馆,感觉现在里面……怎么说呢,不够特别。你上次跟我提过,说想建一个有盘旋楼梯的楼。” “你想……在江南庭用?”楚别夏问。 段骋雪点头:“反正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不如暑假我们就开始研究这个?” “咱们一起做,肯定特别有成就感!” 楚别夏想答应下来,心里却又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滋长,不断拉扯着他向后退却。 最后他说:“到时候看看吧。” 段骋雪说“好”,似乎没觉得这是一句拒绝的话,笑容依旧灿烂。 “今天的午饭,感觉怎么样?”他问完又说,“要是还不错的话,咱们以后天天中午都出来吃,我们学校的食堂我都吃腻了……” “我就不了吧。”楚别夏轻声开口。 他太平静了,平静到像是一盆冷水,泼到了正热情跃动的火苗上。 段骋雪“唔”了一声,垂下眼睛:“也是……一中的食堂比我们学校是要好些。” 楚别夏仿佛看见那簇火苗摇曳了一下,旋即黯淡下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下意识抿唇,齿间用力咬了一下。 尖锐的痛感传来,楚别夏连忙说。 “我不是要拒绝你的意思……” 他见段骋雪抬头,依旧认真看着自己,似乎在等待他的解释,而无论这个解释有多么出格,他都会奉若真理。 楚别夏想了一下说:“我只是觉得,你这样来回跑太麻烦了……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周末的时候一起吃饭。” 开口以后,他却像是隔着一层门似的,听见自己理智的声音响起,落不到实处。 整个人像是被分割成了两半,坚硬的、理智的一半安抚着刚刚不慎伤到的亲密者,柔软的、感性的另一半龟缩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里,自我囚禁。 段骋雪欣然接受了他理智之下的解释,楚别夏带着笑容,把他送出校门,在门卫的盯梢下,浅尝辄止地拥抱后分别。 楚别夏听见一个声音从脑海中的小盒子里传来,小盒子好像漏了一个缝,那个声音像是在尖叫,又像是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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