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说出来,在场的人既意外又沉默。赵寻越和马全全年纪都不大,汶川地震的时候还是真·小屁孩,以前在电视上看到新闻,在报纸上看到死亡数字,地震灾难对他们来说是一件相隔很远的悲恸的事情。他们完全没接触过真正的受难者,这老者当年得是经历了多少痛苦,才能坚强地、孤独地活到现在,他脸上的微笑和周围皱纹,其实都是伤口。 赵寻越呆站在原地,程辛苑走过去碰了他一下,然后弯下腰对老头说:“大爷,您把拐杖横着放可以吗,横着放在腿上。这样……” 他拍拍自己的腿,卜安齐赶紧给翻译,可老头一脸不信任地看看赵寻越。 程辛苑方才碰他,就是让他站远,看赵寻越没反应过来,只能催道:“你还站着干嘛,离远点。” 赵寻越乖乖领了命令,和马全全一起往后走。老头见他们走远,才渐渐松了戒备,程辛苑和卜安齐都好言相劝,最后那老头恢复了平常表情,把拐杖放在腿上,一只手还握着,微微挺直了身板。 程辛苑捧着相机后退几步道:“行,很好大爷,保持这个姿势,待一会儿就好。” 那老头又慢慢展现出笑颜,和方才紧张拐杖时判若两人,赵寻越在旁边看着他,百感交集。程辛苑一边拍一边夸,夸老大爷精神好、气色好、肯定能长命百岁,卜安齐并没有翻译这么多“废话”,而这些话传进赵寻越耳朵里却变了滋味。 他发现程辛苑的反应能力真的在自己之上。赵寻越遇到别人的悲伤,比如像崔志那种身世,赵寻越有同样的经历,能感同身受。但当他遇到自己没体会过的别人的痛苦,他会不知所措、会悲不自胜。他人情历练还不够,尚且没有一颗强大的内心,支撑他看尽人间疾苦,也就无法像程辛苑那般机敏又洞明。程辛苑的夸赞、讨好,看起来更像一种安抚,一种慰藉,就像他昨晚说的,带这帮年轻人来下乡的目的,不是让他们“哀民生之多艰”,而是让他们学世事通达,兼济天下。 等程辛苑拍完照,又上前跟老大爷寒暄了几句,赵寻越和马全全收了背景的大白布,等把扶贫的物资给老人送到屋里,一行人才上车,出发去下一家。 卜安齐开着车,程辛苑问他:“卜哥,刚才那个大爷的儿子,是去四川做什么的?” “我也是听说的,好像是工地的工人,是给四川那边建学校的,在汶川。” “给学生建学校的啊……” 程辛苑默默重复了一遍,坐后面的马全全忽然说:“建学校就是建希望呢。” 程辛苑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发现马全全对上学、高考、学校这种事特别在意。可他说的没错,为什么爱心捐赠的学校都叫“希望小学”呢,因为那里教育的都是孩子,孩子就是未来的希望。 车上一行人出奇的安静,好像都沉浸在方才的氛围里没回过神来。等到了下一户人家,卜安齐停好车先下来,这户也是一个很大岁数的老头,他儿子、儿媳妇都去城里打工,留下老头和一个六岁的小孙子。 程辛苑一行照例给老头拍了照,收起东西要走时,老头忽然拉着孙子往他们身边凑,还跟卜安齐说着什么,卜安齐听懂后给程辛苑翻译,老头想让他们给小孙子剪头发。 程辛苑一下笑了:“没问题啊,我这手艺终于派上用场了。” 他开心地拿出剃头工具,有剪头、梳子、推子,还有一块中间剪成半圆的大布,用来盖在剪头发的人身前。 可那小孙子并不想剪发,一边大喊“我不”,一边死命拽着他爷爷,不仅自己不剪,还要把爷爷拉走。程辛苑拿着梳子和推子故作和蔼地问:“怎么了小朋友,你怕我剪不好啊?” 小孙子特别倔,他上小学了,会几句普通话,就冲程辛苑做鬼脸,大喊:“不好、不好,不要、不要!” 他爷爷着急,操着当地方言说了半天,程辛苑没完全听明白,只听懂几个词,比如“剪”和“听话”。 小孙子就是不剪,最后急得开始甩胳膊,差点哭出来。好像每个小孩年少时都特别不爱剪头发,明明剪完之后,过几天就能习惯新发型,可剪之前就像受难似的,一定要强行留住对自己没什么用的那几根毛。 卜安齐用当地话安慰小孩,程辛苑瞥了眼旁边的赵寻越和马全全,突然想到一个办法。 “喂,过来!” 他冲着那两个人叫,并没指定叫谁,马全全先一脸惊讶地指指自己,赵寻越则根本没理他,好像因着昨晚和方才的事,赵寻越这一天情绪都不太高。 好啊,你闹小脾气是吧。程辛苑这人一向如此,别人越给他摆脸色,他越要把这人摆平,他干脆直接叫:“赵寻越,你过来。” 马全全挺意外,扭头看小伙伴,赵寻越一脸莫名其妙:“……干嘛?” “让你过来就过来,快点。” 赵寻越这会儿还没意识到什么,等走过去,程辛苑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的脑袋说:“你这个发型吧,挺精神,但剪得并不好……” 赵寻越有点猜到他想做什么,直接怼他说:“我这是寸头,直接照着脑形剃的,你还能看出发型来?” “呵呵,说你剃得不好就是不好,坐下。” 程辛苑抖了抖理发时披在前身的那块布,赵寻越当然是拒绝的,他本来就是寸头,再剃不就要变秃子了?就算在临尘县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没什么他认识的人,他也不想实习结束后顶着一个和尚脑袋回市区。 可赵寻越没说出“我不”两个字,身后那小孙子就大声哭上了,他的哭声简直是撕心裂肺,肝胆俱裂。小孩往往是这样,一点小事就觉得天要崩地要裂,殊不知真正的伤心是欲哭无泪。 小孙子的哭声太大,马全全用手捂住耳朵,赵寻越没想到他哭得这么伤心,眼见小孩鼻涕、眼泪一把把往外流,最后动了恻隐之心,乖乖坐到程辛苑身前的椅子上。 这就对了臭小子,听话嘛。程辛苑心中讪笑,把大布扑到赵寻越身上,在他颈后夹了一个小夹子。 “喂喂喂,你看、你看小朋友,我现在要给你变帅哥了!” 程辛苑夸张地叫那个小孩,赵寻越立刻提醒他:“你别给我剃……” 他想说“你别给我剃秃了”,话没出口,就听见推子的嗡嗡声在脑后响起,他整个人梗住脖子不敢动了,他怕脑袋随便一动或者嘴上说点什么,程辛苑一气之下打击报复就给他剃成秃子。 赵寻越觉得程辛苑真的很像,能做出这种事情的警察中队队长。
第17章 理发2 那小孙子一边掉眼泪,一边偷偷往赵寻越脑袋上瞥,他爷爷也用方言说“快看、快看”,赵寻越僵硬地挺直脊梁,一边担心自己变秃,一边做出对理发师很有信心的样子。 当他跟小孙子的目光对上时,他想尽职地露出一个强笑,结果程辛苑在后面道:“别动。” 赵寻越仿佛定住般一动不动,他感觉到程辛苑的一只手摸到他的脑袋顶。赵寻越一个大男人长到24岁,身高超过180,很少有人能摸到他的脑袋顶了,有种奇妙的感觉流过。那是一种用力的压强,赵寻越头上每一根神经都感受到那人手的力度,说不出来的古怪和微妙。 程辛苑的手掌像一顶闷热的、沉重的帽子,套在人的头上。赵寻越想,可能是那只手压迫了他的神经,还有推子一刻不停的声音,让他产生了混乱的感觉。程辛苑的手还在他脑袋顶上不停动,那种麻酥酥的压迫感包裹了赵寻越整颗脑袋,他一边希望程辛苑快点停下,别把他剃凸,一边脑神经流出混乱又放松的沉迷感,流散至整个身体。 过了一会儿,推子的声音停了,程辛苑大喊一声:“好了!” 他放下推子,拿起小海绵擦赵寻越的后颈,一下一下特别用力,有些头发渣擦不掉,程辛苑竟然张嘴对着赵寻越的脖子吹了口气。 小孙子和老爷爷还有卜安奇都看着他们,赵寻越彻底坐不住了,那口气吹得仿佛他突然被刺了一刀,但是刀口是用棉花做的,所以刺痛的突然感和刀口的绵软感同时袭来,他蹭地一下站起来:“你干什么?” 程辛苑看着他,伸手去摘围在他身上的布,赵寻越本能挡开他的手,莫名其妙地瞪着他说:“你干嘛吹我?” 程辛苑想这家伙是不是犯病啊,不就吹口气吗,怎么这么大反应,结果他发现赵寻越耳朵红了。卧槽难道后脖子是这小子的敏感带?程辛苑有点意外又有点不爽,干脆不搭理他,对哭闹的小孙子说:“小朋友你看,剪完了,怎么样?” 卜安奇在一旁哄小孩,老爷爷点头附和,小孩似乎有点动容,不再哭了,程辛苑赶紧得意地说:“真不赖是不是!” 赵寻越还没看过自己被修理后的脑袋,马全全赶紧递过小镜子。赵寻越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胡撸胡撸脑袋,又揪揪毛渣,他现在根本不关心小孩,只关心自己。好在程辛苑虽然推了半天,只是做做样子,并没给他剃得太厉害。 “小朋友你看,我的手艺是不是挺好?”程辛苑晃着梳子逗那小孩道,“你比他帅多了,叔叔绝对给你剃得更好。” 赵寻越听完这句,心里有点不舒服。他不能跟一个小孩争风吃醋,但就是觉得程辛苑根本没对他的发型负责。赵寻越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也不知是在欣赏自己的新发型和脸是否搭配,还是在欣赏程辛苑给他理过的发型。 “行了吧,看够了吧?赶紧把围布摘下来。” 程辛苑不愿意惯赵寻越的臭毛病,招呼小孙子坐到面前的椅子上。老头拉着孙子的手,三催四请把他送上了椅子,小孩不哭了,脸上还挂着泪痕,一副对自己的毛发依依不舍的样子。小孩子到底为什么这么抵触剪头发,真的是世界第十一大未解之谜。 赵寻越照够了镜子,解了围布,给小孙子披在身上。他帮忙给小孩后颈夹夹子的时候,脑袋低下去,刚好在程辛苑的视线下方。程辛苑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奇妙地笑了,上手揉了一把他的后脑勺。 赵寻越猛地起身,带着既惊奇又古怪的神色看他,可程辛苑乐呵呵地说:“嘿,还别说,真的挺好!” 赵寻越准备好的、就要脱口而出的“你以后别碰我脑袋”,倏地戛然而止。程辛苑笑得特别自然,仿佛真的在欣赏他的脸,真挚又单纯。赵寻越发现,程辛苑不装逼、不摆架子、不特意耍酷时,长相特别显小,而这一路以来,赵寻越发现了这个人点点滴滴的优点、成熟和善良,这些特质跟眼前十分“嫩”的中队队长不可分割地融成一个人,赵寻越心中荡着的愤怒和无奈就化开了。 “行了起开吧,我要给他剪头发了。” 程辛苑推推他,赵寻越沉默地往后退,跟马全全站到一起。马全全看他闷不做声,以为他不喜欢这个发型生气了,小声安慰道:“……我也觉得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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