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迟的手指纤细笔直,指尖天生是淡粉色,明明是非常漂亮的一双手,手背上却有着数道伤痕。 那些痕迹有新有旧,是不同的利器在不同的时间段留下的,由于肤色白,这些伤疤在他身上尤其显得触目惊心。 比起他的手背,更让杜昙昼心惊的,是他粗糙的手掌——莫迟掌心的皮肤粗糙不堪,遍布老茧,只在他手腕轻轻一握,就留下了轻微的痛感。 杜昙昼也习武,也上过战场,在军中,只有那些刀法高强的精锐军士,由于常年练刀杀敌,才会在掌心留下坚硬的茧。 而杜昙昼见过的刀法最精的将士,也没有这样伤痕累累的一双手。 他望着莫迟的背影,想到他刚才吃饭的样子——嘴上说着味道一般,却把盒子里的点心吃了个精光,鼓着脸咀嚼的时候明明掩盖不住满足的神情,却在杜昙昼看过去的同时,垂下眉眼,变回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杜昙昼定定站了一会儿,抬腿跟上了他。 西常马场里,骏马于山谷间自在奔腾,马倌们四散各处,照看着各自负责照料的马匹。 马场的主人就在马厩里接受了杜昙昼的问话。 “回大人的话,您手里这张纸片,确实是草民这里的马票,而且从上面这个小小的马头图案,草民还能告诉您,这是谁家的马。” 杜昙昼问:“如何得知?” “西常马场良马众多,总有些居心不良的小人想要冒名牵走养在这里的名驹,草民将马票进行了特殊制作,每家每户的马票上,都有专属的马头图案,这种图案的颜料由水草红丁香制成,只有用毛笔沾了水涂抹才会显色,露出写于其上的马名,要是大人需要,草民现在就涂给大人看。” 杜昙昼将纸片递给他,马场主人从怀里拿出毛笔,在马厩的饮水槽里沾湿,然后点在马头图案上。 水滴洇开,纸片上现出“照夜骓”三字。 马场主人立刻道:“大人,这是赵青池将军之子,赵慎公子的马。” 赵慎从小随父亲在边关长大,及冠后才返回京城居住,由于有在军中生活的经历,他非常喜欢骑马,也好收集良马。 “照夜骓是匹通体雪白的焉弥马,高大威猛,脚力敏健,深得赵公子喜爱,不过就在前两天,赵公子亲自来马场,说要准备马球赛,把养在这里的马大多都带走了,照夜骓也在其中。” 杜昙昼:“他带走了多少?” “得有……二十三匹。” 回城的马车上,杜昙昼撑着下巴,思忖道:“天气这么冷,从秋分开始,一直到明年上巳节,京城周边都不会有人举行马球赛,赵慎只是找了个借口,带走了二十多匹马,他不可能把这么多马养在府里,那会带到什么地方呢?还有,他运走了马,又和武库失窃案有什么关系?” 莫迟沉默不语,见杜昙昼似乎在看他,便摇头说了句:“不清楚。” “你哪里是不清楚,分明是不敢说。”杜昙昼直接点破:“有了武器又有了马,就是治他个意图谋反也说得过去。” “不会。” “不会什么?我看线索清楚得很,赵慎收买唐达二人,让他们偷偷运出武器,又勾结中心醉的焉弥人,杀掉唐达后取走兵器,抛尸金沽阁,然后从马场带回自家的马,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趁夜攻进宫城北门,杀死陛下,来个改天换日了。” 莫迟低低说:“赵青池不会勾结焉弥人。” 杜昙昼扯起嘴角权当一笑:“赵青池不会,不代表他儿子不会。” “如果你要谋反,会只偷这么点兵器么?会放着远在边关、率领数万大军的将军父亲不管,自己一个人偷偷在京城行动吗?” 杜昙昼不出声。 莫迟冷静道:“如果赵慎要谋反,定会暗中通知赵青池,如果赵青池知道,就一定不会允许他勾结焉弥人,赵将军手下能用的将领多了,何必找一群卖酒的来帮忙?那些人还打不过我呢。” 杜昙昼挑眉看他:“你为什么这么相信赵青池?你和他什么关系?你很了解他吗?” 莫迟却好像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似的,不仅不回答他的问题,还撩起窗帘探头向车外看去。 “喂,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搞这套假装听不见对我可没用。” 莫迟望着车后方的官道:“后面有马车,好像还跟着不少随从,不知是哪位大老爷。” 杜昙昼凑到他身边,透过车窗极目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在官道尽头见到模糊的人影。 “隔得那么远你都听得见?你吃什么长大的?” 莫迟淡淡回了一句:“胡饼。” “…… 杜昙昼想要说的话被他结结实实地堵了回去。 怎么哪儿都有胡饼的事? 后头的马车慢慢靠近,待看清车厢的制式,杜昙昼隐约猜到坐在里面的人的身份了。 他吩咐杜琢:“停车,靠边。” 然后对莫迟道:“下车吧,按照礼数,我们要在街边迎接。” 后方的马车由四匹马所拉,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驶到了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车厢的装饰华丽繁复,用具用料皆为上品,就连驾马的马夫也是一身精致胡装,举手投足间神采奕奕。 远远见到有人在前方迎候,马夫“吁”的一声勒停马车,身着盛装的女子撩起布幔,从车窗后探出头来。 杜昙昼向她拱手行礼:“臣临台侍郎杜昙昼,见过怀宁郡主。” 杜琢跟着他行礼,莫迟也有样学样,拱起手,深深地弯下腰去。 怀宁是当今圣上的堂妹,她的父亲与先皇乃一母同胞,却因牵连进谋反案被处死,当时还在世的太后感念她年纪太小,没有将她没入宫中为奴,仅仅只是降为庶人,仍允许她生活在原来的府邸内。 后太后病重,皇帝大赦天下,见她多年乖顺,又把她升为了郡主。 怀宁年方十六,长相娇憨柔媚,性格却端庄持重,坐在车里略一颔首:“杜大人无须多礼。” 杜昙昼直起腰:“冬日料峭,不知殿下出城去往何处?” “本宫去山中赏雪了,缙京城的天憋着一股劲就不是下雪,没有雪算什么冬天,本宫等不及,听闻山中有雪,便出城去看。” “殿下真是好雅兴。” 场面话说完了,杜昙昼侧身站到路旁让出通路,怀宁轻轻一点头,正准备放下帘布。 原本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莫迟,突然扭头看向郡主的马车驶来的方向。 杜昙昼立刻顺着他目光看去。 远远望去,山野间,挺拔的松树林中有不少黑点在涌动,杜昙昼眯起眼睛仔细一瞧,这才发现那些黑点不是动物,而是一颗颗人头。 ——十几名身穿白色雪袄的蒙面人,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在山坡上,手中的长刀反射着雪光,刺眼得让人不能直视。 不等官道上的众人反应过来,蒙面人以惊人的速度包抄过来,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在离怀宁那辆华美的马车还有三丈远时,有人抬手比了个手势,所有蒙面人立即高举起长刀,向郡主所在的地方杀去。 马匹感受到杀意,扬脖发出尖锐的嘶鸣,怀宁的护卫齐齐抽刀,与蒙面人缠斗在一起。 保护郡主出行的翊卫,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军中好手,但蒙面人与之相斗竟不见颓势,反而凭借人数的优势,迅速占了上风。 翊卫不过十人,几番刀兵相交后,已有四人中刀负伤,二人倒地不起,而十几个蒙面人却毫发无伤,反而杀心大开,出手更为狠戾决绝。 见翊卫即将不敌,杜昙昼佩剑出鞘,带领杜琢杀入战局。 杜昙昼一身宽袍大袖,头戴玉簪,看上去是一副文人打扮,蒙面人最初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只当他是来送死的。 不想他的身手竟比翊卫还要强悍,手中那把薄薄的佩剑几下寒光闪烁,离郡主马车最近的两个蒙面人就已负伤倒地。 其余蒙面刺客中,有个像是负责指挥的,指着杜昙昼做了个手势,当即有三人举刀将他包围。 杜昙昼不慌不乱,立刻向后退了十数步,故意将三人带离战圈,远离怀宁所在的马车。 三人果然中计,飞身向他杀去,杜昙昼挥剑出招,一剑刺伤一人肩膀,那人痛呼一声,手中刀被杜昙昼借机打飞。 杜昙昼也不恋战,一脚踹在他后背,将他踹到路旁的松林里,随即旋身举剑,再度刺向剩余二人。 他这边似乎应对得尚有余力,但郡主的状况却十分危险,翊卫已经倒下了六七个,虽然有杜琢在车旁相助,可他一人终究难以抵御众多刺客,腿上被刀划了一道,体力也逐渐不支。 蒙面刺客形成的包围圈越来越小,眼看就要冲到马车下。 怀宁纵然害怕,也没有惊慌失措,反手握着一柄匕首横在胸前,守在车厢门边,将吓得花容失色的婢女挡在身后。 忽然间,有个蒙面人瞅准空隙,飞身一跃,竟跳到了马车上,一把攥住怀宁的手腕,要将她拉出来。 杜琢见状,一剑捅穿面前刺客的胸口,几步冲至马车下,拽住车上蒙面人的腿,想把他拖下车。 蒙面人回身挥刀就砍,怀宁趁机抬起腿,一脚踹在他腰窝,蒙面人不备,竟生生被她踹下了车。 风波未定,怀宁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又听得车中婢女发出惊呼,杜琢和她一齐回头看去。 有两个刺客一左一右,将长刀通过车窗捅进车厢,婢女的发髻被刀尖刺中,满头黑发披散开来,她以为自己被刀刺伤,紧闭双眼吓得惊叫不止。 杜琢冲到车旁对上刺客,怀宁也在车中用匕首不断刺蒙面人伸进来的手,可任谁都瞧得出来,他们坚持不了太久了。 杜昙昼被两个蒙面人缠住,他们也不发起猛攻,就是围着杜昙昼,既不盲目主动出招,也不让他离去。 蒙面人的目的很简单,他们看出他武功高强,就想方设法把他隔离在远离马车的地方,让他无法对郡主出手相救。 见怀宁身边的翊卫均已失去战力,只有杜琢一人受了伤还在苦苦支撑,杜昙昼心急如焚,抬手就是一剑刺向离他最近的蒙面人。 佩剑与长刀相接,发出令人耳酸的尖锐嗡鸣,只这一次相击,杜昙昼的佩剑上就被砍出了一个豁口。 大承人尚武,即便是杜昙昼这样的文臣,出行也会随身携带佩剑,剑双侧开刃,轻薄灵便,挥动间如江海碧光,灵动风雅。 可正因如此,剑虽被称为百兵之君,却很少用于实战中,因其剑身脆弱,杀伤力不如只开单刃的长刀。 蒙面人也看出杜昙昼兵器不利,再次挥刀砍向剑刃上的豁口,杜昙昼收剑不及,佩剑竟被拦腰砍断,短剑飞出数步之遥,直扎入一旁的松树枝中。 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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