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杜琢在说话。 杜琢:“飞鸾公子,您爹娘刚走,您怎么就嚎上了?我家大人还喘着气呢,他身强体健,肯定能撑得过去。” 又对郎中道:“大夫,您是缙京城最好的郎中,宫里的御医都不如您!那帮太医围着大人治了三天,说药石罔效,都让小的我去准备后事了!幸好莫迟把您找来,您一来,就把大人的命给留住了!” 莫迟…… 怎么一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杜昙昼羽睫轻动,似乎想要睁开眼睛。 房里的人都各忙各的,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细微的动作。 杜昙昼努力了很久,可眼皮仿佛有千斤重,即便他将全身所有力气都集中过去,依然无法睁开。 尝试之余,他忽然感觉到一个很有分量的东西落在他身边,那东西好像会动,原地停留片刻,踩着床褥又靠近了一点。 不一会儿,一个冰凉柔软之物按在他的眼皮上,旋即离开,随后又搭在了他的双唇之间。 不过消停片刻,此物便从他的唇缝间深入,抵在了他的牙齿上。 柔软中带着韧度,触感冰凉间还有柔滑的毛发,杜昙昼知道这是什么了。 ——是染香奴的猫爪。 作为全府第一个发现杜昙昼有醒来迹象的活物,染香奴察觉到了杜昙昼颤动的睫毛,好奇地跳上床,在他眼皮上拍了一爪,又把爪垫往他嘴里塞。 此时终于有人注意到染香奴的动作,那人脚步极轻,几步走到床边,抱走了那只被杜琢养得圆滚滚的狸奴。 那人的手轻轻蹭到了杜昙昼的脸,指间的硬茧在他皮肤上留下轻微的麻痒,杜昙昼于是知道,这个人就是莫迟。 他的脸朝莫迟手指离去的方向侧了一些,似乎是想看清莫迟的脸。 沉重的眼皮在极度的渴望下被他睁开了一条缝,屋外的阳光从莫迟身后照射进来,映得他整个人都毛茸茸的,就像他怀里抱着的染香奴那样。 只是莫迟的脸始终处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感受到杜昙昼的注视,莫迟起身的动作有了隐约的停顿,他好像低下头朝杜昙昼看了过来。 还没来得及与他目光相对,杜昙昼的精神就已经撑到了极限,双眼沉沉闭上,再一次陷入了昏睡。 再一次从昏朦中醒来时,他恢复的是嗅觉,鼻间一缕带着药味的花香传来。 他昏昏沉沉地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芍药的香味。 芍药都开花了? 缙京的芍药最早也要到四月底才开花,杜昙昼算了算日子,原来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快二十天了。 想到这里,他原本迷茫的神志骤然清醒过来,紧接着,前胸传来的钝痛让他瞬间睁开了眼睛。 房中不见大夫,也没有杜琢或者染香奴的影子,就连他那个哭哭啼啼的堂弟,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只有莫迟背对着他坐在窗边,和煦的春风拂过,几片芍药的花瓣被带了进来,就落在莫迟身上。 杜昙昼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莫迟很快回过头,一眼就对上了他的眼神。 “你醒了?” 莫迟站起来,粉白的花瓣跌落。 “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么?” 莫迟走到他身边,低声轻问。 杜昙昼缓缓抬起手,被面前的夜不收一把握住。 “你……”许久未出声的嗓音显得喑哑无比,杜昙昼吞咽了一下,继而开口问道:“你的伤……?” 莫迟的衣服下还能见到隐约的绷带痕迹,他十分不在意地一摇头,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我早就好了,还是你伤得比较重。” 莫迟的神情非常泰然,语气相当平静,像是一点都不担心杜昙昼的伤势,对他的苏醒丝毫都不激动。 杜昙昼有些不甘,更多的也许是埋怨,他都伤得这么重了,莫迟难道连起码的担忧都不愿意给他吗? 莫迟一看就明白他在想什么,轻轻笑了一下,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 “我给你找来了最好的郎中,他原本是军医,年迈后获准归田,就住在京郊乡下,开了间医馆维持生计。” “我那时刚被送回柘山关,赵青池把毓州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大夫都找来了,个个都说我没救了,让他去准备后事。” “赵将军不愿意放弃,于是写信给那位老军医,老大夫回了一副药方,随方子一起送回来的还有几瓶他自制的伤药。赵将军依着他的法子,硬是把我这条命留下了。” 杜昙昼一眼不眨地凝视着他:“我没有你那时伤得重,是么?” 莫迟表情一凝,片刻后,摇头道:“不,你伤得很重。” 那日终雪松找到两人后,先是紧急送往东绛县县衙。 县城的大夫赶来一看,就说杜昙昼伤到了心脉,他是无能为力了,让终雪松去京城找更好的郎中。 终雪松命人将杜昙昼送回杜府,自己则快马加鞭赶回缙京,求见皇帝。 褚琮得知杜昙昼伤重,把宫里所有的御医都派了过去。 御医平常诊治的多是五脏六腑内里的疾病,对外伤少有治疗经验,几个人用上了最好的伤药,仍旧没能控制住杜昙昼的伤情。 三日后,莫迟从昏迷中醒转,见杜昙昼状况危急,不顾自身伤势未愈,亲赴京郊把当年救过他的郎中请进了杜府。 这个大夫不擅长医病,独善医治外伤,他来了以后的第二日,杜昙昼中箭之处就不再淌血,五日后,逐渐开始收口。 莫迟将另一只手也覆在了杜昙昼的手背上:“大夫说你心脉虽伤,心脏本身却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得亏这点,他才能把你从黄泉路上拉回来。” 杜昙昼回忆起当时中箭时的场景,他与焉弥人交过手,知道他们的箭头都是特制的,比起中原箭簇要锋利许多。 所以在面对处邪朱闻那支避无可避的箭时,他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侧过了身,才没被羽箭当场扎穿心脏。 想到当时的场景,杜昙昼慢慢收回思绪,脸色也逐渐凝重起来:“处邪朱闻后来做了什么?” 莫迟迟疑须臾,道:“他杀了木昆,然后离开了。很可惜,这一次,我还是没能杀掉他。” 木昆之死固然值得震惊,但杜昙昼敏锐地察觉到,莫迟好像有所隐瞒。 他说:“处邪朱闻杀掉木昆的理由,我大概能想到了,只怕他早就和乌今人联手了,所以木昆才能安然无恙地离开本国,进入缙京。” 莫迟点点头:“木昆死后没过几日,涉州关军于关外巡查时,发现了一队人马的尸体。经过调查,确定这支队伍就是原本应该出使大承的使团,只是他们在入关前就全被杀了,真使团里的人也被替换成了处邪朱闻带领的焉弥人,他们就是这样进入的中原。” “这两个消息迅速传回了乌今国内,乌今国王以此为由,单方面撕毁了与大承的盟约,同时宣布投靠焉弥,两国已于昨日公开对中原宣战。” 杜昙昼的心猛地一沉。 莫迟安抚性地笑了笑:“不过,这些国家大事都和你这个重伤之人无关了,朝中那么多文臣武将,自有他们去商量对策。” “处邪朱闻为什么会亲自来中原?”杜昙昼躺不住了,把手从莫迟手中抽出来,撑着床半坐起身。 莫迟拿过一个软垫垫在他背后,随意道:“不知道,也许他是想来杀我这个叛徒吧。” “不。”杜昙昼紧紧盯着莫迟的脸:“他还做了什么?不要瞒我,我迟早都会知道的。” 莫迟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儿,叹道:“要是你没这么聪明就好了。” 莫迟告诉杜昙昼,木昆死后第七日,给毓州军送军粮的车队全员被杀,粮草被焚毁,连粮道都被炸塌了。 原本为毓州送粮,最快的方法是借道乌今,但乌今对大承宣战后,这条路就断了。 想要送粮,只能从涉州出发,穿过一条崇山峻岭中的小路。 “这次送往毓州的,是为夏季准备的、整整三个月的粮草,运粮队从涉州出发,却没有在约定的时间赶到毓州。粮草官带人沿路追查,在粮道最险峻的一段路上,找到了队伍中所有人的尸体。仵作验了尸,说他们应该都是死于焉弥人的弯刀之下。” 不仅如此,在发现尸体的不远处,山路还被炸毁了,所运的粮草全部焚于火海。 “粮草没了可以再运,可那段路要修起来却相当不易,工部侍郎已经带着京中最好的一批造路匠赶往涉州,一切还要等他亲眼看了才有定夺。” 杜昙昼:“是处邪朱闻?” “应该就是他了。”莫迟说:“算上从缙京到涉州需要的时间,正好对得上。” 在关外杀死使臣,然后在京城杀死木昆,让乌今国王可以有充分的理由背叛大承,投靠焉弥。 然后炸毁粮道,斩断毓州军的粮草供给。 最后……与乌今国联手,向中原开战。 杜昙昼眉头紧锁,连伤口的闷痛都暂时忘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乌今人默许的,就连使团被杀,也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他看向莫迟:“那执骨呢?他也是听命于焉弥人么?” “我想他和木昆一样,都是被处邪朱闻利用了,只是他自己不知情罢了。焉弥人只怕从一开始就在监视他,否则怎会在执骨藏身于漏泽园的第二日,就赶到了最近的东绛县城?” 杜昙昼沉吟不语,重伤初愈的虚弱,让他的思路很乱。 屋外传来几声脚步声,不久后,杜琢出现在门外,朝房间里探头探脑。 见杜昙昼已经醒来,人都坐起来了,杜琢先是一惊,紧接着大步跑了进来,险些将杜昙昼床边的方桌撞翻。 “大人!您真的醒了!大夫说您最快今日就会醒来,没想到他说得这么准!小的还当他是个江湖骗子呢!” 杜昙昼本想安慰他几句,刚一张嘴,就猛咳了几声。 杜琢想为他拍背,又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伸出手又缩了回去,帮不上忙急得抓耳挠腮,露出了胸前的衣服里塞着的东西。 那是一封邸报,从杜琢的衣领边露出一小角,立刻就被杜昙昼看见了。 他勉强制住了咳嗽,朝杜琢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帮忙:“无妨……咳咳!你、咳——你怀里那封邸报写了什么?” 杜琢马上按住胸口,试图搪塞过去:“没什么!大人怕是刚醒来,眼花看晕了吧!哪有什么邸报啊?” “杜琢,你想在我面前撒谎,只怕还要再修炼二十年。”杜昙昼不留情面地拆穿了他拙劣的谎言。 “这——”杜琢第一次没听他的话,而是看向莫迟,用眼神征询他的意见。 莫迟面无表情:“我就不该对你的隐瞒能力抱有幻想。” 杜琢一拍脑门:“都怪小的粗心!可小的也没想到大人这么快就能醒来!”
197 首页 上一页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