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又一阵“哗啦哗啦”的噪音,卷帘门被人拉开,店铺主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睡眼惺忪的,穿着十分土气的大红色棉袄,浑身散发出一股不耐烦的气息。 她冷冷地瞥了来人一眼,边引着人朝里走,边抱怨:“你来得也太晚了,瞧瞧,都几点了,我足足等了你一个多小时!” 男人没说话,嘴角抿着,带着歉意朝对方笑了笑,眼中却带着不可捉摸的阴晦。 “这东西可不好找啊。”中年女人突然脸上出现几分得意,“要不是我和市医院的王院长有铁交情,你这东西就是给钱也拿不着啊。” “是,多亏了你。”男人千恩万谢,“我早就听人说了,只有二嫂才有这本事。” 中年女人从那两三句话里获得了极大的虚荣心,让男人等着,自己绕过玻璃展柜走到后面的屋子里去。 站在不到三十平米的小屋子内,拥挤陈列着四个玻璃展示柜,玻璃边角已经泛黄,里面罗列着的药物,大多数都是又贵又吃不死人的保健药,牌子没听说过,看包装上厚厚的一层灰,男人不禁想这些药物是不是过期了。 “哎,兄弟,你要的东西在这里。”背后响起老板娘的声音,他回过神,看见老板娘撩开布帘,捧着一盒被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男人愣了下,他恍惚之间,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他刚考上大学,欢天喜地,畅想着在梦寐以求的国家最高学府上课,他太过于兴奋,没有注意到家人欲言又止的表情,在他收拾包裹准备离开那天,他妈妈轻轻敲响了他的门,跟着咧着嘴走进来问,儿子,准备得咋样了? 刚成年的男人兴奋地点了下头,在拿到通知书那天,他就把行李准备了无数遍。 他妈妈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布包,红色的,厚厚一叠。 男人愣了下,忽然想到了什么,就见他妈妈笑着走到他身边,将布包展开,里面还裹着一层旧报纸,旧报纸再打开,露出来了厚厚一叠钞票,一分两分,一角两角……堆起了厚厚的一小叠。 在那时候,十元钱都是大钞票。 他离开家的时候,看见他父母咧嘴大笑,而他的妹妹,却藏着门后面,拿眼睛瞅着他,那个眼神阴沉沉的,眼眶红肿眼球布满血丝,狠狠地瞪着他。 上学后的某一天,接到家里的一个电话,说是他妹妹要嫁人了。 嫁的对象是隔壁村一户姓张的人家,那家人有钱,说是娶了他妹妹就会负担他的学费,让他好好读书不用担心。 那个年代,农村里女孩子嫁得早,虽然法律定了20岁,却大多到十五六岁,就早早进了别家门,等到了二十岁了再去补办证件。 男人没有多想,甚至还觉得十分开心,对于妹妹嫁了个好婆家还顺带给自己带来的好处感到兴高采烈。 直到他大学毕业,保研,读博,再到留校任教,结婚生子,他都没有见过妹妹一面。偶尔提起一嘴,也被他父母避开,自然而然,他也就忘记了有个妹妹的事情。 现在想想,觉得可怕,明明有着血缘关系,他们却从小都像是陌生人一样。他在上课,他的妹妹在家做农活,他在和朋友玩,他妹妹在家做家务。他们甚至没有像现在的孩子一样,有过争宠、打闹,也没有在一张餐桌吃过饭,一起聊过天。 对他来说,妹妹两个字,不过是纸张里的两个冰冷的字罢了。 他不断告诉自己,那是时代的错,那是民众的麻木和愚昧,自己不过是随波逐流,说到底他还是个好人。 直到他有了女儿,网络电视媒体上大肆宣扬男女平权,才想起自己还有个血脉相连的妹妹,为了自己能上大学,而早早嫁人的妹妹。 大概就是那一天,他那颗静止的心脏开始砰砰跳动了起来。 那是一座在深山里闭塞的小村子,村民像是停在上世纪初,穷困潦倒,看着他们的眼神,麻木诡异。 那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浑身上下都猛地一阵发凉。 村民带着他走到那间塌了半边围墙的屋子,他永远记得那扇大门,上面缠着深红色的布,贴了个残损的喜字,那时候他还想着,妹妹结婚的时候是什么样呢。 推开脱了漆的大门,听见了一阵狂吠声,他看见蹲在地上,跟畜生一样被锁住的女人。 女人浑身赤裸,似乎很久没有洗澡,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油污,头发凝固成团,散发着尿液粪便的恶臭。 女人看见进来的男人,害怕地“啊啊”叫了两声,飞快蜷成一团缩进角落里。 他记得他哭了,眼睛发胀,心抽抽得疼。 他还记得他发疯地跟人打架,却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村里人聚在一起举着锄头驱赶他,他无奈,绝望,女人缩在角落,害怕地看着他,那眼神陌生极了。 他还记得他领着警察进去的时候,那家人说,他们花了钱从隔壁村买来的,他慈祥的爹娘为了供他读书将妹妹卖到隔壁村。妹妹一连生了两个女孩,那家人觉得妹妹生不出男孩,将她又转卖给了其他人。就这样,妹妹碾转了好几个村子,逃跑过,被追回来暴打,从此不能穿衣服,自杀过,被救回来,当猪狗一样捆住。 他还记得,他要带妹妹离开的时候,那家人愤怒地咆哮,和妹妹突然露出的甜甜的笑,那抹笑几乎晃花了他的眼睛,他从没见过这样纯真的笑容。 下一秒,寒光一闪,笑容却染上了刺目的红。 耳边隐隐传来那村里人疯狂的叫嚣声:“我花钱买来的,就是我的,谁也别想带走。” 等他再回神的时候,他抱着红布裹着的牌位,踉踉跄跄走到河边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怎么哭了?”一道女声在耳边响起。 男人抬头,看见老板娘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像是看一个疯子,男人自嘲了下,伸手摸了下眼睛:“想起些过去的事。” 他的声音压在喉咙深处,沙哑得难受。 老板娘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若有所思地看了手里的东西一眼,叹了口气:“会好的,你看咱们日子越来越好了,以前得个病,什么肺结核啊,都是绝症,你看现在不仅能治了,还是免费。”她顿了下,抬头扫了他一眼,又飞快低下头,肯定道:“我看你这病啊,也快了,再坚持坚持,不都说了吗?坚持就是胜利!” “对。”男人点点头,“再坚持坚持。” “有了这东西,够你坚持一阵子了。” 老板娘把红布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是个扁平的纸盒。 男人伸手拿过那纸盒,沉甸甸的,打开后,露出里面码的整整齐齐的小玻璃瓶,里面黄色的液体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晃了晃,光洒在上面透出隐隐的光,金灿灿的,男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怎么样,不是假的吧。” “真的。”男人给钱很利索,没刷卡,没走网络支付,直接给的现金,这让老板娘好高兴,甚至还心里帮男人找老天爷说了两句好话,让他多活两年。 男人又要了一些药和物品,老板娘没多问,干净利落地拿了。 男人走后,屋内窜出个人,走到门口朝外看了一眼,巷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咂巴咂巴嘴抱怨:“又是那人啊,每次都这点来,真是麻烦。” “给钱就行。”老板娘无所谓。 那人想了想:“也是,他给钱倒是大方,从不讲价,也不耍赖。” “是个好客人。”老板娘捏着钱,叹了口气:“可惜……” 那人把卷帘门重新拉下,回头奇怪问:“可惜什么?” 老板娘把钱收好,深深看了大门一眼,摇摇头:“已经一脸死相了。” 趁着夜色,男人拖着疲倦的身子,走进了这低矮的楼群其中一栋,就看见楼道上的灯不断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 推开门,男人走进屋子里,屋子很窄,长筒状,进了一扇门,对着的就是另外两扇门。不过他没有进卧室,而是扶着墙艰难地拖着步子一步一定地走到一旁的卫生间内,打开了灯。 卫生间里有着刺鼻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味道,他深吸了口气,从四瓶注射液里拿出一瓶,接着拿出针管,对准大腿给自己打了一针,跟着他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撑着地站起身来。 不过,他没有离开,反而转过身,将注射液又拿出一瓶,将黄色的溶液一滴不剩地全部吸入针管里,接着他将针管的药物逼出一些,这才一瘸一拐蹒跚地走到一旁浴缸旁。 浴缸里躺着一个健壮的年轻男子,闭着眼睛,近乎于赤裸着,只下身穿这条有个奇怪黄色长方体的内裤,整个人鲜血淋漓,仔细看,才会发现,他下腹有一个小口子,正汨汨地朝外涌着暗红色的血。 男人伸出手指在年轻男子鼻子前放了放,脸上出现片刻的紧绷,不到两秒,他又笑了,拍了拍对方的脸。 被他这猛地一拍,对方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看见男人脸的刹那间,他眼中还透着茫然的情绪。 很显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男人朝他温和笑了笑,甚至还出言安慰了几句,就在对方放松的瞬间,男人猛地将手中的针管扎进那人身上。 年轻男人猛地哆嗦了下,瞬间失去了痛觉,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能无助地张开嘴,想要惨叫,却发现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的嘴被死死地堵住,半点声音也露不出来。不仅仅是嘴,他的手腿都被尼龙绳紧紧捆着。 男人打完针,额头上就起了密密麻麻的汗,汗水顺着鼻尖掉在地上,小小的一个动作,他却累的不行。他站起了身,然后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走了回来,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上面写着绿色的店名——便民药店。 年轻男人神色紧张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男人正低着头仔细在袋子里翻找着什么,弄出“哗哗哗”的声响。他找得很认真,甚至额头上不断冒起汗水,他又飞快地擦掉。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好像在和什么人说着话,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沉着镇静,一会儿暴怒狂躁。 细碎的光将男人此刻的表情分割成无数片碎片,年轻男人咽了口唾沫,不好的猜测浮现在脑海里。 这个男人不正常,他得赶紧离开。 就在他专心用手指试图解开手腕上的绳结的时候,那翻弄塑料袋的声音倏地停了。 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脸上透着复杂的同情怜悯的神色注视着他。 年轻男人惊愕地望向他,猜测着男人到底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男人嘴角扬起一抹极度温情的笑,他抚摸着年轻男人的头发,动作不含有一点暧昧的味道,就像是父亲在爱抚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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