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候的辛永初令人意外。 但细细一想,过去与现在又自有脉络。过去辛永初的叛逆与尖锐全写在脸上,现在,这些也并没有消失,只是潜入他的骨血中,成为带来毁灭的仇恨。 “辛永初家里头不好。”老人说话有些絮叨,“他是私生子,从小就不知道父亲,后来他14岁的时候,他妈妈也再婚了。14岁的半大小子,养不熟了,又要上高中上大学,未来还要讨媳妇,哪个男人有这么多钱去浪费。他就不太受待见了,他脾气也倔,干脆就从学校跑到街上,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着,当小偷。偷到我儿子头上。” “我儿子去追他啊,一路追,他就一路跑,两个人都倔,绕着县城跑了大半圈。” 两人静静听着。 汤志学并没能追上辛永初,拿回自己的钱包。 辛永初跑得太快了,14岁的少年,双腿像是装了个马达,能够不知疲倦迅疾飞跃般向前跑。但这没完,后来有一天,汤志学在回家路上的一条小巷里,又看见了这个少年。 那时候辛永初躺在地上,鼻青脸肿。 据说是他偷到了另外一个混混团伙的老大头上,他所在的团伙就将他放弃,他被人狠狠揍了一顿,又被像只流浪狗一样抛弃在这里。 汤志学起了恻隐之心,将少年带回家里,给他涂药,和他吃了顿晚饭,他让辛永初在自己家里休养两天,但是第二天一大早,辛永初已经消失。再过个三五天,等他打开门的时候,看见门口放着个果篮。 他左右张望,在巷子的角落看见一片一闪而过的衣角。 他熟悉这片衣角,上头撕破后的补丁,还是他老婆给补的。 辛永初才14岁,14岁的孩子,还有太高的自尊心和朴素的道德观,他可以和混混一起走街串巷,偷盗抢劫,他觉得他们是兄弟;他也会因为汤志学救了他而对汤志学报恩,他也觉得这理所应当。 这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孩子。 汤志学去打听了解辛永初的情况后,在街里巷道又呆了几天,他找到辛永初。 这一次,他直接问辛永初:“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 …… 辛永初来到了汤志学的家中,夫妻丧子,无论是对辛永初还是对汤志学支助的其他孩子,他们都有着对待爱子一样的耐心和关怀。 辛永初和汤志学一起生活,所得到耐心和关怀也最多。 汤志学给辛永初付了学费,让辛永初回学校上学。辛永初不乐意,他成绩不好,回学校没意思也没前途,混日子不如去打工。 这是客观事实。 想让辛永初在随后的中考中取得好成绩,确实也有难度。 汤志学跑了几天学校,问了辛永初的班主任也问了其他好几个老师,最后想出了个办法。 他见识过辛永初跑步的速度,决定让辛永初奔体育生的方向去。 无论如何,都要上学,要一路往上读,读出,学出,跑出一个未来来。 从14岁到15岁,从15岁到18岁。 每天上午其他人还没起床的时候,汤志学就喊辛永初出来练跑步;每天下午其他人放学了下班了休息了,汤志学也喊辛永初出来练跑步。 整整四年时间,汤志学寒暑无阻,始终监督陪伴辛永初跑步训练。 又一张照片进入纪询与霍染因眼中。 还是黑白照片。 照片里,应是夕阳西下的时间,太阳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没了小半身体,汤志学嘴叼口哨,单臂高高举起手握成拳头,他的双眼紧盯辛永初,侧身背对镜头;辛永初则在前边奔跑,他抬起手臂,扬高大腿,汗水在跑步练出来的发达腿肌上滚动挥洒。 窗外也到了金乌西沉的时间。 天色变红,红光染上纪询捏着照片的手指,同时染上这张黑白照片,寡淡的黑白色开始畏怯后退,金光像是火一样点燃这张照片,一切都变得生动真实: 在汤志学响亮的哨声和大声的催促中,在夕阳如同火焰般烧灼的日子里。 辛永初埋头奔跑。 他身上挥洒出的每一滴汗水,迎上阳光,都闪出一瓣晶亮彩虹。 彩虹拱他向前。 努力,努力,更加的努力,未来就在你跑道的终点。 “他跑上了一高,又跑上了大学。”老人说,“上了大学也没忘记这里,常常写信回来,后来我儿子被杀了,这些被他资助过的孩子大多过来了,都很伤心,他也哭得撕心裂肺,但是这天以后……” 老人努力想一想。 “我没有再见过他了,也没听别人说见过他,他好像再没有回到这个县里来,他现在怎么样了?” 辛永初的事情大体这样,在即将结束的时候,纪询额外问了声:“老太太,您认识一个叫练达章的吗?” “我知道。当时警察局没抓到人,搁置了案子,他的妈妈又天天说儿子厉害,惦记县里,可以帮忙,我们就想死马当活马医,找个律师,看他能不能帮忙什么的……但他根本没见我们。” 老太太低了头。练达章在这里的名气比纪询想得大多了。 “后来我想了想,可能他不太喜欢我们家吧。”老太太说,“小辛当年是个混世魔王,在学校也是游来荡去,据说还打过练律师,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条相交线让纪询与霍染因意外。 但有了这个过去,定点投毒的可能性更高了。 两人向老太太道别。 老太太起身,送他们,一路送到门口,最后用骨肉松弛的手扶着门框,欲言又止。 她想问关于儿子的案子,儿子的案子,就是悬在她心头的重石。 她还在期盼的看着他们,于是那块重石就顺着她的期盼,出现在纪询身上,将他压成薄薄的一张纸。 他无法呼吸,也无法转开眼睛。 期望有时候是个四面闭合,密不透风的牢笼,将人关死在里头,但只要能够开口承诺,他就能从里头打开一盏可供呼吸的窗户。 他一直知道要怎么拯救自己——但他做不到,始终做不到。 因为他不再相信自己。 直到霍染因回身,站在他面前,说出他想要说出但无法再说出的话。 霍染因在这时候低了头。他漆黑的瞳孔带上夜的温柔,带着让人安寝的舒心,他承诺:“您放心,您儿子的案子正在查。我们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我们会抓到凶手。您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们带答案回来。” 老太太笑了。 她脸上的阴霾忧虑一扫而空,她只是想要一个来自警察的承诺,22年以来都是如此,承诺就足以让她充满希望的生活下去: “好嘞,好嘞,你们慢走,那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空气忽然涌入,缓解缩紧的心肺,纪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进去的时候是芦苇丛,出来了也依然要穿过毛茸茸跟狗尾巴一样摇摆不停的芦苇。 两人回到车上,驾驶座的人换成霍染因,在霍染因拉扯安全带的时候,纪询开口: “警察弟弟。” “别叫我弟弟。”霍染因低头启动车子,冷淡说,“我不想当你弟弟。” “你今天真帅。”纪询看着他笑。 霍染因打火的手指用力过度,钥匙从锁孔上滑落。 他低头捡钥匙。他的嘴唇抿了抿,将一丝的不好意思与羞涩藏在他的嘴角里,而后他的嘴角扬起来,扬出不小心泄露的微微得意和兴奋。 刚好凑过去,要帮霍染因的纪询看见这难得一幕,挑挑眉:“原来喜欢我称赞你?” “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霍染因立时正经起来,他目光直视前方,平淡脸色,最后佯作不经意地强调: “还有,我刚才说的是我们。” 我们一起承诺,一起破案。
第四十三章 俄罗斯大转盘。 门开了,开门的是蔡恒木的儿子蔡言。 他穿着一身奶牛睡衣,头发还乱糟糟的,他是视频网站的签约主播兼小有名气的up主,昼伏夜出,虽然现在已经下午了却像刚刚睡醒。 他认得袁越,却有些奇怪对方为什么这个时间点来。 “你今年那么早过来拜年?还是我记错日子了,已经到春节了?” 袁越莞尔:“没,我是有工作上的事来找叔叔。 蔡言一愣,有些狐疑的回头望了望循声走来的自家老爸:“工作?案子?你还能和我爹这种废物聊这个?” “臭小子,怎么说话的。” 走到儿子后头的蔡恒木脸拉得比驴长。 “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我破案的时候你还在吃奶。” “爸。”蔡言漫不经心打断说,“你这种就当过几个月刑警,当了还破不了案只会跳窗躲受害者家属的警察,也好意思在袁哥面前谈破案?谈你酒囊饭袋的名声又在袁哥不知道的时候更广为流传,几十年来快变成警队嘲笑定番了吗。”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蔡恒木的脸真的挂不住,作势要打。 蔡言撇撇嘴。 袁越赶紧一跨步,插入父子之间:“蔡叔,我有点事要和你聊聊。” 蔡恒木没好气:“去房间说。” 蔡言打个哈欠:“去什么房间,在客厅说就好了,我继续回房间睡觉——袁哥难得来,我先给你们泡壶茶再睡。” “不用麻烦,我一会就走。”袁越婉拒。 然而蔡言像没听到一样,闪进厨房,开始准备。 客厅里余下的两人来到厨房沙发上,蔡恒木大大咧咧坐下去:“到底什么事?” 袁越微微压低声音:“是关于汤会计的案子。您是当年主力侦办人员之一,所以我想问问……” 这件案子的一些背景,辛永初已经提及了。 当时怡安县政府拨款,建设怡安第一高中新院区,工程由本地一家名叫景福地产的公司承接,一开始都很顺利,直到9月18日,即将为农民工发结半年工资的汤会计死在家中。 汤会计并不是这个案子的唯一受害者,当时还有另一个受害者,是景福地产的时任老总,老总名叫孙福景,于同一日遭受凶犯入室抢劫,他运气较好,被敲的不重,装晕躲了过去,又因为家中没现金几个歹徒没有所得,很快就离开了。他向警方描述了凶手的样貌,但不是很具体,他吓坏了,当时的笔录做得颠三倒四,只有两点他印象深刻,措辞清晰,他记得两个凶犯里,其中一个头发很长手臂上有纹身,另一个北方口音听不太懂。 死里逃生是孙福景的幸运,但幸运总伴随不幸。 汤会计计划发放的工资被抢,使在建的怡安第一高中新校区资金链直接断裂,孙福景求爷爷告奶奶,多方筹款……也只是杯水车薪。 最后,孙福景的公司破产,第一高中新校区,也直接变成了烂尾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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