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我和妈妈在这场因露富而引来的骚乱中,感觉到的唯一一点善意。 等到天亮了,我们再回到已经被彻底翻乱的房子里。 妈妈抱紧了我,她赌咒一般发誓: “不能呆在这里……这泥潭一样的地方,你爸爸离开我们,是为了让你过上安全富足的生活……是为了让你来这里过上等人的生活!妈妈也会不计一切,为你铺平道路!” 此后妈妈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离开唐人街。 转机很快来了。 妈妈在又一次前往警察局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人。一个外国男人。 妈妈成了这个男人的情妇。 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妈妈保住了我们,保住了钱,更解决了导致这一切最初原因——我的上学问题。 只有一个代价。 她告诉我,我必须离开她,独自、独立去上学。 妈妈将我送进了一所很好的寄宿学校。 每次从学校里出来,我再回到妈妈身边,都会觉得妈妈和前一次见面截然不同,每一次,她都距离我更加遥远。 妈妈有了新的家,新的孩子。 她远远的站着,可每次见面的短短时间里,依然不厌其烦地说着她和爸爸对我的爱。 爸爸给了我钱,她给我了尊严。 她和我之间越来越遥远的距离,正是她对我的无暇的爱的奉献的最好证明。 而我,确实,有了很好的学校,有了白人同学,和唐人街以外的亚裔同学,我进入了白人的学校,白人的社会。 当我读完高中,拿到大学入取通知书的时候,妈妈将爸爸多年前交给她的钱,交给我,再次回到唐人街的时候。 我看见了我过去的伙伴。 时间向前走了很多年,但他们,还是和当初一样,呼朋唤伴,横冲直撞,闯入商量暗偷明抢,再被追逐殴打。 他们的时光,仿佛停留在了当年。 我不得不承认,妈妈说的是有道理的。 她带着我来到了这里,又将我从泥潭中推向光鲜的社会。 爸爸的离开,给了我成年以后足够富足的生活;妈妈的离开,铺平我通向成年的道路。 他们都有自己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也都用离开表达了对我最后的爱。 离开,这个字眼,对我而言宛若魔咒。”
第二七五章 解谜。 “这个字眼,贯穿我的人生……” Ben叹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三个人: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来的人年纪能够大一些,最好比我大,最好是个神父,这样我就可以把这场谈话作为我的临终遗言。 我可以求神父见证,我对她的爱,绝不逊于她对我的爱。 当我死后,将以最平等的姿态,携带最浓烈的爱,回归她的怀抱。 说远了,还是说回我们应该说的吧。 父母都抛弃了我,可我也确确实实能够感觉到他们对我的爱正绵延延续,我过得越好,他们无形的爱就越发浓烈。 那时候我完全可以在市中心住好房子。 但是很奇妙的,我选择回到过去迫不及待逃离的唐人街。 为什么呢? 后来我也曾想过这个问题,恐怕还是我童年时候的向他人炫耀时的心态吧,‘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我享受来自其他人的羡慕和畏惧的目光,当这种目光来自原先看不起你的人的时候,便越发甜美如蜜。 过去的朋友们,开始讨好我,像一群狗,围着我汪汪呜呜,畜生讨好人,是直立起身体,人讨好人呢,反而弓腰呵背。 我想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他们要我手中的钱,我拿钱买他们的尊严。 虽然我很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这种东西…… 这时候不得不说到我的邻居了,邻居当年没有帮助我和妈妈,可现在看我回来,又想沾光。他们知道了当初女儿做的事情,便打发女儿过来给我送吃送喝。 我想将她拒之门外。 对于过去那些对不起我的人,我可以随便的见他们,肆意的用自己的身份和钱羞辱他们,说不定我拿钱打了他们一边的脸,他们还舔着脸笑着将另一边脸凑上来,那双猩红的眼睛,除了花花绿绿的钞票之外,看不见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东西。 但是苗真,她毕竟有些不同,我曾在她身上感觉过善意,所以不想将她和其他人列为一谈。 她找上门来时,我没有开门。 当天晚上,我听见了来自邻居的叱骂,那些响亮在夜里的,不堪入耳的责骂声里,我始终没有听见苗真的声音,没有反驳,也没有哭泣。 一夜就这样过去。 第二天,我再度看见了苗真。 我知道,她又被家人赶过来了。 这次,我开了门。 苗真走进来。她手里有个盖着布的篮子,篮子里只放着邻居在后花园里种的水果,他们想要讨好我,却吝啬得一毛不拔。 苗真将篮子放在桌上,对我摇摇头。 “你不应该开门的。” 我的心一下子放松了,时间没有改变我过去的朋友,也没有改变她,她还是我记忆中黑夜里指路的真灵。 “他们骂你。” “随他们去吧,骂个三天,也就放弃了这不切实际的妄想。但你开门了,这事就没完没了了。” 苗真无疑明白她的父母。 我的开门,让他们意识到了事有可为,便开始想方设法撮合我和苗真。 我们同时处在她父母监控之下,一同感觉烦不胜烦。 这时候我家成了她短暂的避风港,每次她父母打发她过来,她便带着一些做娃娃的工具,来到我家窗台上做手工娃娃。她日常会做些娃娃沿街售卖,补贴家用。 我家里有很多客人,我回来就是为了接受这些“客人”们的逢迎讨好,因此绝大多数时候,我家都是热热闹闹的,但是她没有加入他们,他们也不试图拉她加入。 她是这种无聊的繁华的一个安宁的角落…… 但是,在她的父母步步紧逼之下,这种安宁也越缩越小。 有些折磨。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再回到这里,是为了享受,还是为了受折磨。 也许享受和折磨本来就是一体的。 终于,这种脆弱的平衡被打破了。 苗真决定嫁人了。 她嫁的对象,是个一直来买她娃娃的客人。 她的父母是错愕的。 我,也是错愕的。 先她父母,我找到了她:“这个决定太突然了。” “也没有那么突然吧。” “可是你了解他吗?” “算是了解,他家里没有姐姐妹妹,也没有小孩子,一直来我这里买娃娃,只是因为喜欢我,想见见我而已。” “你喜欢他吗?” 苗真快乐地笑起来:“喜欢吗?反正绝对不讨厌。我有些期待和他生孩子,我们的很多想法都贴近。他来我这里买娃娃的时候,也会和我讨论未来的孩子的模样。” “可是……” 我很想问她,你这么急匆匆的嫁人,是因为你父母对我的紧逼吗? 然而她没有再将任何眼神留在我身上。 接着她转身离开。 再次见到她,她正穿着红色的嫁衣,从邻居家的门出来,牵住另一个男人的手。 这个时刻……真是奇妙。这个时刻,我清晰的感觉到了,我对她的爱,和她对我的爱。 爱没有挂在她的嘴边,但她用行动证明了她对我的爱。 她用嫁人这一行为,将我从她父母的监控中解脱,她的牺牲,她的无暇的爱,成全了我。” Ben说到这里,笑了笑: “这个故事,听上去很像是一个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故事。” 是的,这是一个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故事,可又不仅仅是一个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故事。 因为Ben,从小就受到了母亲的教育——洗脑。 离去,既是爱。 所以,当苗真离开的时候,Ben才能感觉到爱。 纪询想。 悲剧的源头,来自一个小小的错位。 Ben继续说: “苗真嫁人之后,我的爱意熊熊燃烧,但是我不敢去打扰她,我想《圣经》里有一句话说得很对,爱是奉献,是付出,是恒久忍耐。 苗真的婚姻很幸福。 她和她的丈夫很快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一个女孩。 一切都很好,他们一同将这个女孩打扮得像洋娃娃一般可爱。 我悄悄的帮忙,让她丈夫的工作走得更顺利,让他们能从唐人街搬到白人社区,他们选定了社区之后,我买了一套隔壁的社区的房子。 我想买他们社区的房子,但我担心太过靠近会破坏她的婚姻。 因此我选择了隔壁小区,这个距离,想必不会传出流言蜚语。 这几年间,我克制着自己没有打扰她幸福的生活,只满足于偶尔碰面……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孩子得病了。 生了病,得医治。 这是她的不幸,却是我的幸运,苗真和她的丈夫,只是生活在异国的普普通通的人,结婚没几年,刚刚贷款买了房子,每个月的工资刚到手,就被各种贷款瓜分得所剩无几,那点点积蓄,杯水车薪。 不用苗真开口,我立刻替孩子联络医院,缴纳费用。 苗真和她的丈夫都很感谢我,但是我不需要她的感谢,我甚至感谢这场病,这场病让储藏在我心中的对她的满腔爱意,有了出口。 但是住院检查了才发现,不止是钱的问题。 钱能够找来很好很好的医生,但是没有办法直接找来孩子需要的器官。 偏偏孩子的病,需要移植器官来解决。 我义无反顾,又开始向黑市打听器官交易渠道。 就是这个时候,苗真的丈夫决定离婚,他离婚的决定,直到现在我还诧异,我觉得他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就是娶到了苗真,可是他居然这样轻易的放弃了自己毕生的幸运……” “因为愧疚。”纪询说,“身为孩子的父亲,但对重病的孩子所做的事情,远远及不上你,他作为父亲的自尊让他感到了愧疚。” “也许还有逃避吧,逃避身为父亲的责任。”霍染因平静道,“一个重病的孩子对精神和财力的负担,也许让他对家的爱破碎了吧。” Ben没有再参与这种讨论。 他继续说:“不管怎么样,这次的离婚很平和,无论是苗真还是她丈夫,都没有责怪我,他们很感谢我……这也许就是恒久忍耐的爱所获得的回报吧。 当我千方百计订下器官,医院那边,也传来一个好消息,正规渠道里,孩子的器官也有了眉目,预计再等三四个月到半年,就能排到。 双喜临门啊。 本来千难万难的事情,一下子有了两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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