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潜没问他有没有把握,柏非瑾也没做出任何承诺。 老式居民房的楼顶简直不能更适合跳楼,不到腰间高度的铁护栏在风雨蚕食下早已锈迹斑斑,贾沛正拖着卞永健的衣服将人抵在栏杆上,自己则一只脚跨在栏杆外。 卞永健的情况很糟糕,柏非瑾隔老远就能看出他的脸色惨白,双眼微阖着,上半身仰着完全悬空在外面,腰磕在护栏上,右手腕上绑着厚厚的绷带,整个人软软的全靠贾沛抓着才没滑到地上或者摔下楼。 看到柏非瑾上来,贾沛好像并不意外,或者说他之所以现在还没跳就是为了等这么一个人上来。 “你是……沈……?”贾沛眯眼看他。 “柏非瑾。” 贾沛不在意地点点头,眼睛一直在往下面瞟,神色紧张,即便在这种时刻他也穿着十分整齐,一身严谨的黑色西装。 “你不需要这么做。”柏非瑾摊开手边走近边道。 “站住!不要再靠近了!”贾沛喝道,手上威胁地将卞永健更多地往外推了推。 柏非瑾依言在距他七八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声音依旧温润地重复道:“你不需要这么做,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 “我想要的?”贾沛冷笑了一声,“我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理解。”柏非瑾毫无停顿地答道,“你想要的是理解。” 贾沛沉默了片刻,摇头道:“你不懂。” “我懂。” “你不懂!”贾沛突然爆发道,用食指狠狠地指了指柏非瑾,又指着卞永健,“你不懂!他也不懂!你们都不懂!没人能懂!” 身后楼梯间传来脚步声,沈潜赶了上来,看到这一幕下意识摸向了腰间的配枪。 柏非瑾在身后按了一下手掌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沈潜一手搭在腰上没有继续动作。两人都知道现在这个情势如果贸然击毙贾沛,卞永健有很大可能会坠楼。 贾沛见到沈潜出现明显变得更加紧张和神经质,整个人都在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抖,跟在沈潜后面的还有几个人,陈容也在其中,见此拦住了想要从楼梯间出去的手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柏非瑾突然又上前了一步,抬眸直直地看进贾沛眼里:“我懂。” 贾沛突然愣住了,也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微微偏头疑惑低语:“对……你懂。” “你已经让他体会到你的痛苦了,”柏非瑾冲着卞永健扬扬下巴,“对吗?卞先生?” 卞永健勉强张开眼睛,正对上柏非瑾沉稳的眸子,干枯苍白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半晌微弱地点了下头。 柏非瑾听到了那句无声的“救我”。 贾沛因为卞永健的动作看向了他,眼神很复杂,夹杂着仰慕和怨恨。 “卞永健,你现在体会到了吗?”贾沛的声音干涩而透着紧张。 卞永健被他死死地盯着,这几天的经历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哆嗦了一下,慌张地点点头。 柏非瑾心知不好。 果然,下一秒贾沛就暴怒地拎着卞永健的领子将人掼在了栏杆上,铁护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刺耳的“吱呀”声。 “你在害怕!你还是不懂!”贾沛崩溃地吼道,“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啊?为什么你们都不理解我?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指点点?说啊!你们凭什么高高在上地指责我?!” 卞永健身后的栏杆摇摇欲坠,望向柏非瑾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惶和绝望。他不过是个普通人,或者更糟一点他还是个从小志得意满未经什么风雨的幸运儿,这几天的折磨几乎摧毁了他所认识的整个世界,让他濒临崩溃。 “没有人指责你!”沈潜忍不住出声道,“贾沛你不要冲动,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滚!”贾沛嘶吼着,将另一条腿也跨出了护栏,“滚!” 柏非瑾转头看向沈潜,沈潜难得犹豫着没动,直到柏非瑾微微蹙眉对他点了下头,才咬牙向后退,一直退到楼梯间与其他人汇合。 “怎么样?”沈潜压着声音问旁边的陈容,眼神却没从天台挺拔的身影上离开半分。 陈容递过来一个耳机,沈潜接过戴上,听他在旁边道:“狙击手已经就位,但是条件不允许。” 沈潜双眉紧锁着,看到了对面楼顶的反光示意。 “贾先生,”柏非瑾沉声开口道,“你有什么想告诉我呢?” 贾沛明显并不排斥他的存在,沈潜退开后整个人安静了一些,闻言思索地道:“对啊……我要告诉你什么?” 柏非瑾没说话,耐心地等待着。 “对了!”贾沛眼睛一亮道,“我要你告诉其他人,我今天跳楼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勇敢。因为这是战胜抑郁症唯一的方法!” “这不是勇敢。”柏非瑾平静地反驳。 “这是!”贾沛的表情陡然变得狰狞,“这就是勇敢!” “这不是!”第三个声音带着喘息声在柏非瑾身后响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的顾黎直视着贾沛边走边道:“这不是勇敢……那些背负着病痛还拼命挣扎不放弃希望的人才是勇敢。” “不……他们只是不敢死!”贾沛眼神阴骘地说。 “很多时候,生比死更需要勇气。”柏非瑾语调淡淡地道,顾黎突然侧头看了他一眼,却只看到他在黄昏中模糊的冷漠面容。 “承受痛苦比接受死亡更需要勇气,”顾黎看着贾沛诚恳地道,“贾沛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强的人,不要这样对抑郁症认输,让我来帮助你好吗?我们一起来度过这个难关。” 贾沛扯着嘴角冷笑了一下:“顾医生?您不是已经放弃我了吗?” 这句话像刀一样刺进顾黎心里,令他霎时白了脸色。 “没有人放弃你,是你自己放弃了自己。”柏非瑾道,“你累了,倦了,不想挣扎了,却还懦弱地想把放弃的责任推给别人。直接承认不就好了?我累了,我认输,我放弃。” “闭嘴!”贾沛气急败坏地打断道,“闭嘴闭嘴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 然而柏非瑾并没有理他,依旧用平稳甚至可以算是温和的语调道:“你一直寻求理解,但是这个世界上谁会真正地理解除了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呢?没有人经历过你经历的东西,没有人真正知道是什么让你哭过、笑过、痛过、爱过,逼着别人理解自己,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不是吗?” 贾沛僵硬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随时可以将卞永健掀下楼。 “我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你?”柏非瑾尾音上扬,低头轻笑了一声,太阳最后一丝余晖没有照亮他的表情。
第27章 心灵杀手(16) 有一瞬间顾黎突然发现身边的人是那么陌生,虽然他们才刚认识不久。 “资格?”柏非瑾抬眸,唇角一勾,“你又有什么资格和我谈这个?”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长大的,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失去母亲的那段日子,更不想知道你这些年承受了多少孤独和压力……我只知道,全国有几千万人还在不分日夜地与抑郁症抗争,而你,不过是其中一个想要放弃认输的人。” “……你不值得我去理解。”柏非瑾停顿了一下最后总结道。 顾黎身上带着监听和耳机,柏非瑾的话传到了楼梯间和楼下临时指挥部每一个人耳中。方志敏突然想起了之前沈潜说柏老师唱过黑脸,当时他还不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柏非瑾的语言并不狠厉,但却是不留余力地字字戳心。 贾沛抖着嘴唇看他:“你知道什么……” 你知道什么? 你知道与抑郁症斗争有多痛苦吗? 每天早上起来,迎接你的不是朝阳与信心,而是昏沉与怀疑;每天晚上回到家里,感受到的不是静谧与放松,而是死寂与悲哀。 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变成锥心的利刃,任何活动都引不起你的兴趣,任何事情都变得没有意义。你感受不到温暖,感受不到希望,感受不到快乐,感受不到激情。有的只是无止境的自责、痛苦、焦躁、恐惧和绝望。 你每天都在问自己为什么你还活着。 你每天都要逼着自己去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每天都要调动所有的全身的整个灵魂的力量去继续这种无望的生活。 你看你明明在那么那么努力地挣扎着,拼命地呼救着,渴望有人能拉你一把,其他人却还认为你只是“想多了”、“太敏感了”、“太脆弱了”,对你的处境嗤之以鼻。 多孤单啊。多痛苦啊。多绝望啊。 为什么不放弃呢? “我知道每天都一个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等天亮的感觉,”柏非瑾微垂着头,像是在跟贾沛讲话,又像是在跟自己讲话,“周围很黑,很静,也很压抑。” “我知道要竭力控制自己不轻生的感觉,在清醒的时候把所有尖锐物品都收起来,住在低层,一个人的时候不敢看窗外,不敢进厨房,甚至沐浴都不敢用浴缸。” “我知道逼着自己跟人打交道的感觉,逼着自己笑有多艰难,逼着自己假装感兴趣有多恶心,逼着自己去回应其他人的打探有多烦躁。” “我知道每天都在怀疑和恐惧的感觉,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怀疑自己的能力,怀疑自己的一言一行,恐惧有的不多的东西也会失去,恐惧下一刻会比这一刻更糟糕,恐惧这样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 “这些我知道,你也知道。” 柏非瑾的语调始终很平静,在模糊的黄昏中透着些许空灵。他慢慢抬头直视着贾沛的目光,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但你不知道的是……从感受不到温暖到重新感知温暖是件多美好的事情。” 贾沛愣愣地看着他。 “就像被独自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很久很久,拼尽全力地喊叫挣扎,筋疲力尽心如死灰里突然看到了一束微光。” “慢慢地你还发现,你可以体会到每一丝微风的温柔,每一缕阳光的美好,你可以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快乐和幸福,你可以摒弃所有的杂念只专心体会这个世界的美好。” “然后你才能知道,你所承受的所有苦痛和折磨都是为了这一刻,让你比所有人都更知道生命的可贵与可爱。” “那是别人没有的重生。” 柏非瑾的声音如同古琴一般,潺潺道来,余音袅袅。 贾沛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楼下被留在车里的欧阳翎听红了眼眶,楼梯间里沈潜抿着唇,脸色是少见的冷肃。 “没有人……”贾沛有些哽咽,目光已经软了下来,盯着柏非瑾,带着悲哀和求助,“可是……我没有等我的人……” “你有。”顾黎在旁边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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