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顾临奚没再挂断视频,只是把手机立在对面的空座椅上。 好像那里有人和他一起从摩天轮上俯视城市万家灯火似的。 两人沉默了许久,久到似乎永远不会提之前的事情时,方恒安忽然问:“你故意编造那些关于死而复生的秘密,是为了误导导演什么?”
第51章 “困住我的,是你的死本身。” 顾临奚似乎有些意外,低低笑了下:“测谎仪的准确率是近百分之90,再加上准绳问题的校准能力加成。你是觉得我是那被测谎仪错漏的幸运儿,还是想说我受过专门训练……有骗过测谎仪的本事?”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但是从结果来看你显然成功了。” “哦?没想到方警官是这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你是觉得死而复生不可信吗?”顾临奚漫不经心地俯视着窗外模型般的高楼寰宇、车水马龙。 “哦,忘了……还有种可能,或许我其实并不是你那死了的导师呢。” 方恒安平静地摇头:“不,我不是唯物主义者,我信神佛……你走了以后,我查了所有我能查到的东西,我想找到凶手。” 顾临奚下意识地偏过视线,避开他坦城专注的目光。 “但是所有事实证据都证明……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神志清楚、没有被威胁、车上没有第二个人…… 于是,我动摇了。”方恒安继续轻声说道:“我开始相信你真的是自杀。” “在这之前,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以为我只是想寻找一个真相,这时一切似乎都清楚了,没有人害你,那我似乎应该结束这种疯魔的状态回到正常生活……” “——但是没有,还是不行。”方恒安的声音轻而平静:“我又开始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寻死。” “我找了很多神巫异士之流,因为他们说可以和死者沟通,我想问问你……” 他停顿了一下,清了下嗓子,截断那点颤抖的尾音。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寻死,但其实我自己都知道这也是没有意义的——而也是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了……困住我的,不是你那场意外的真相。” “而是……你的死本身。” 方恒安吐露的这一点真情实感,直白到发烫。 顾临奚只觉胸口一闷,就好像被什么千钧重的东西压住,厚重难当。 他过了一会才缓过来,找回自己纹丝不动的面具:“既然你信神佛,那应该能接受死而复生或者附身他人,为什么还坚定地觉得我骗过了测谎仪呢?” “我原本的确快要信了——直到你说,你不在乎这几千游客的死活。我就知道你在说假话。” 方恒安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个理所应当的事实。 说来有趣,他连违背唯物主义常识的事情都能相信,却唯独不相信最难以捉摸的人心会变。 顾临奚有点想习惯性的嘲笑几句,却不知为何笑不出来。 “你觉得自己这么了解我吗?” 方恒安只是简短地说:“顾老师,我是你教的。” 这个熟悉的称呼隔着生死、岁月和无数复杂幽深的情感叫出来,顾临奚竟然有点不太适应。 同时,刚才在测谎仪下都纹丝不乱的心跳似乎快了几分。 他总在言辞间把自己和导演那些人比作一类,甚至单看情绪控制力,他可能还更不像个活人。但即使皮相将人包裹的滴水不漏,里面的东西却没有一丁点是一路的。 可惜,顾教授的确是伪装和心理操控的一把好手,装的久了,不仅别人信了,连他自己也快要信了。 然后有一天,昔年的学生用一种平静却胸有成竹的姿态说,我知道你其实是什么样的人。 少年时期,他就比同龄人都更早的意识到自己将走上一条孤独而无人理解的路。但是人类作为群居动物本身是有群体认同的需求的,同样也会带来患得患失。 他厌恶这种软弱的感觉,因此将这种孤独的迷惘和其他不必要的情绪一起从心里强行剥除,最后才能留下一架精致坚硬、密不透风的躯壳。 而此刻,顾临奚静静聆听着自己的心跳,那不是什么虚假的甜蜜或者被信任的欣喜,而是一种更澎湃的情绪。 就像坚固的山石终于遇上壮阔的海浪,练了许久的曲子终于得到聆听。 月光和满城的灯火凝作一线,晃了人的眼。 人类是神奇又脆弱的生物,明明一点火药就会粉身碎骨支离破碎,寸一点三四米的高度摔下来就会死,却能将自己罩在一只玻璃罩子里,从百米往下俯视城市——这由自己和万千同胞智慧和梦想凝聚成的,光辉而璀璨的结晶。 恍惚间,顾临奚想起了那位搞心理哲学研究的朋友汪教授。 他说过:“人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像最朴实的哲学,也像最宏伟的诗。” 这时,摩天轮刚好运转到顶点。手机视频里传来一段低醇清冽的男音,是方恒安轻轻哼着一段曲调。 曲毕,方恒安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生日快乐。” 同样的话由不同的人说出来意义完全不同,这或许就是人类要给自己生命中重要节点赋予仪式感的原因。 顾临奚轻轻地弯了弯眼睛,星光和灯火落在他眼中,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颜。 看起来温柔得近乎带出了几分天真。 “本来想今晚弹给你听的。没想到又出了意外。不过刚才忽然觉得氛围也不错,所以就唱了。” 方恒安的声音低沉沉的:“在摩天轮上的这半小时也干不了别的。就当拉美特利干了件好事,送了一小会假期吧。” 顾临奚捉住他那个”又“字,蓦地想起刚才方警官哼唱的是上次钟力绑架案前未弹尽的曲子。 “上次弹这首曲子的时候,你就怀疑我身份了吧?” 顾临奚托着下巴,看着视频里的方警官。这个动作让他的目光看起来尤其专注,还映着水盈盈的月光和灯火。 方恒安轻轻摇头:“更早一些。” 顾临奚扬眉:“多早?你让老师有点怀疑自己的专业素养啊——笔迹学、行为分析、神态语气……你是怎么看出的不对?” “从你想让我知道开始。”方恒安平静地说。 顾临奚忽然不笑了,这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让他脸上那些戏谑神情像面具般被敲碎了。
第52章 “恒安,你是故意套我的话?” 方恒安平静地说了下去:“在最初,你不管是作为民工被带到警局,还是作为嫌疑人被我审讯,从字迹到行为细节都完全贴合了人物状态,表现得毫无破绽。” “而转折点是王阿娟的讯问开始的。” “之后,你不管是思路还是处事都不再在我面前刻意隐藏——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和情绪爆发点就好像他的公私两套签名。因此,可以说……你毫无保留地签下了真名。” “而在那次审讯前,其实只发生了两件事。我印象最深的是和你喝酒,你因为身体原因留宿我家。” 说到这里,方恒安顿了一下。顾临奚笑眯眯地插话:“嗯,我印象也很深。” 毕竟是自己命不久矣的通知书。 却没想到方恒安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就继续说了个“但是”。 “但是,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兴致所至和人交心的人。所以只能是第二件,那篇拉美特利的信徒发的帖子,上面我们喝酒的照片清晰地拍出了你,我猜是因为这件事,你决定将计就计,不再隐藏身份。” 他说到这里,忽然就这么停了下来。 顾临奚有种直觉,如果自己不说,这个话题就可以这样蜻蜓点水地带过,而这其实也是他原本的打算。 这时候天下起了细微的雨,轻轻地砸在摩天轮舱玻璃上,就像谁在奏一支曲子。 顾临奚的视线透过四面的玻璃落到已经小的看不清的人流上,漫无目的地出了会神。 “你刚才问我想误导导演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需要让导演认为我有能力在另一具身体上死而复生。那首先,我要让他发现我还活着。” 顾临奚的声音很低,他没头没脑地提到了最初的问题,视线依然散散地投在外面,像是在自言自语。 “而你查我车祸的时候动静太大,让导演他们注意到了。通过你让他们注意到’林熹’,再产生怀疑是个非常好的过程——比起别人直接告诉他的话,人总是更喜欢相信自己推断出来的东西。哪怕所谓的推断是被人摆布、漏洞百出的。” 方恒安眉头一蹙:“死而复生?” 顾临奚像有些疲惫地仰靠了一下:“听起来很不靠谱对不对?但这其实是一个历时数百年,耗资不计其数的…唔,用实验来说你可能比较好理解。” “什么实验?” 顾临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导演还只是闻着血味过来的狼。上一个直接接触到这个秘密的人是顾穹,另外,在导演之前……他曾经是雪山对外的’发言人’。” 方恒安在顾临奚发生事故后曾经查过他的社会关系,知道这被直呼其名的顾穹其实是顾临奚的生父。 顾穹非常低调,明面上只是几家不温不火的生物医疗公司董事长。 但随着调查的深入,方恒安发现,很多生物科技公司背后都有顾穹通过盘根错节的方式注入的巨额投资,有几笔投资甚至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 另外,许多大型企业背后都有他的身影。光从投资盈利来看,此人应该都是这个国家最富有的几十人之一。 当之无愧的隐形富豪。 而这位富豪却在顾临奚事故前的一年,无声无息地低调去世了。 方恒安问:“所以顾穹是雪山的创立者?” 顾临奚却摇头道:“他只是’发言人’,真正掌握雪山核心秘密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拉美特利。” 拉美特利。 方恒安已经数次听到这个名字。在钟力嘴里,在热搜帖子上…… 还有在那张生日贺卡的署名上。 顾临奚却没有细说拉美特利的意思,他话锋一转,说回了所谓的实验本身。 “你还记得钟力、陈老爷子都提到过’一管血’吗?这都和那个所谓跨越生死的’秘密’相关。血液是非常重要的实验材料。” “像钟力这种人,雪山接触过很多,根基已经扎的太深了。警察和法治处理明面上的罪恶已经分身乏术,何苦掺和进这错综复杂的泥潭里?” 顾临奚看到方恒安似乎想说什么,在他开口前轻轻截断:“所以…恒安,这件事就谈到此为止吧。如果涉及到正在处理的案子,我会知无不言,但其它事情和你原本也没有关系。” 他叹了口气:“我把你牵涉进来只是个自私的错误,你就当为了我那点仅剩的可怜良心……别再掺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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