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款记录有残缺,勉强能查到十五年前的十月十二日,黄勋同曾在铜河市路长县给黄婆婆汇过三百块钱,这是他最后一次汇款。 铜河与铁河,一字之差,两座紧挨着的城市,当年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铜河资源丰富,交通便利,大搞工业,曾经涌入过大批打工者。 季沉蛟决定明天一早就出发。 忙碌一天,县局想请重案队吃饭,季沉蛟拒绝了,带队员们随便找了家路边的豆花牛肉。 吃完饭去招待所的路上,季沉蛟才看见凌猎头发上绑着一个小人儿。 凌猎头发长,平时用皮筋绑着,这时那绿油油的小人儿一摇一晃,比姑娘家的粉色蝴蝶结还惹眼。 季沉蛟还是头一回见有男人不怕头上戴点绿。 凌猎回头,“嗯?” 季沉蛟手痒,一把将小人儿薅了下来,“这编的什么?” 凌猎头发散开,迎面的风一吹,没有电视上天女散花的美妙效果,但是像…… 季沉蛟想,像欢脱奔跑的狮子狗。 凌猎很快把头发绑好,“季队长,你看不出来?” 季沉蛟见他给老村长编的大多是西游记里的角色,又见小人儿脑袋圆滚滚的,“沙和尚?” 凌猎:“季沉蛟。” 这人总是叫他季队长,阴阳怪气的,乍喊了一声大名,季沉蛟下意识就答应,话音落下,瞧凌猎正一脸坏笑,才知道人说的是这小人儿叫季沉蛟。 “……” 凌猎:“看你这么爱不释手,横刀夺爱,就送你吧。” 季沉蛟丢给凌猎,就一狗尾巴草,他稀罕? 虽然凌猎手艺还行,但就这么个绿脑袋玩意儿,他才不要。 凌猎追上,“嘿,还嫌弃呢?” 季沉蛟:“你怎么不编个自己?” 凌猎一口应下,“可以啊。” 为了看好凌猎,季沉蛟自然是与他住一个标间。次日一早,季沉蛟醒来就看见枕头上放着编好的狗尾巴草。也是一个圆脑袋小人儿,和昨天那个不同的是,这个脑袋后面有个小揪。 就这? 季沉蛟唇角勾起笑,本想随手扔掉,但洗漱之后,还是把它拿起来,横竖不好放,最后收进墨镜盒里。 从铁河市到铜河市,再到路长县,该走的报告、申请流程不能少,当地县局很热情,听说季沉蛟要查十五年前可能来路长县打过工的人,立马找来已经退休的老警察。 老警察带季沉蛟在县城里逛,对家乡的变化很是骄傲,“你看这些房子,都是十几年前我们自己修的。” 季沉蛟问:“以前来打工的人,一般干什么活?” 老警察:“就是修房子,还有拉河里的石头,我们这里建材多嘛!其他地方的劳工比我们这便宜,一有需求,就一窝蜂过来!” “能查到具体雇佣了哪些人吗?” “这肯定查不到了,都是私活,又不签合同,干一天给一天的钱。” 要确认黄勋同是否也是建筑工人之一着实困难,季沉蛟转而问:“那您记不记得,十五年前有没发生过比较特别的事?” 老警察想了半天,“有户人家遭了火灾,一家子都烧死了,这算不算?” 一家子烧死?这必然是大案。季沉蛟立即问:“怎么回事?” 老警察点点头,开始讲述。 火灾虽然已经过去十五年,但在路长县还有很多人记得,一是因为县城小,火灾那么大件事,一家子都烧死了,想不记得都难。事后很长一段时间,大人们还会用那场火灾吓唬不听话的小孩——你还敢耍火吗?耍火要像王家一样被烧死! 二是出事的王家当时算县里日子过得最好的,县城最早一批盖自建房的就有他们,那房子是盖得又气派又结实,引得乡里乡亲争相效仿。不仅如此,王家还盖了好些门面,在县下头的乡镇盖住房,租给商户和暂时拿不出钱盖房的人住。 老警察的回忆零零碎碎,季沉蛟立即让他帮忙调取当时的调查记录和死亡报告。 这很好办,老警察马上照做。 一叠厚厚的资料放在季沉蛟面前,泛黄的纸页上覆盖着一层沙,好似时间沉淀其上,等待着有人拂开灰尘,窥见深藏其中的真相。 十五年前,十月十九号凌晨,路长县绿光巷21号起火,一栋四层高的自建洋房顷刻被火焰吞没,火势迅速蔓延,消防赶到后将火扑灭,找到六具被烧焦的尸体。 焚烧给法医鉴定带来极大的困难,当时路长县请来市里的专家,发现其中五具存在颅骨骨折,是被钝器重击至死,死后被焚烧。而另一具存在明显的烧死症状,是六具尸体中离窗户最近的。最后关头,他也许想从火海中逃离,却仍旧被活活烧死。 现场发现了凶器,是一把家用榔头。火如同最强力的清洗剂,废墟之中,很难发现足迹、指纹、打斗痕迹之类的重要线索。 但是经过走访,警方还是找到了这场悲剧的蛛丝马迹。 在王家的户口上,只有五口人,分别是王顺(五十三岁)、其妻罗群(五十四岁)、儿子王其超(二十五岁)、女儿王其丽(二十三岁)、丈母娘丁桂芬(七十二岁)。 而当时还有一个年轻人也住在王家,他叫刘意祥,死时二十五岁,是王顺姐姐的儿子。 夏榕市。 梁问弦按照季沉蛟走之前的布置查4-2原来的户主——三年前去世的记克,查到此人作为瓷砖厂的销售人员,常年走南闯北。瓷砖厂在十一年前倒闭,在那之前,夏榕市周边的市、县他基本跑了个遍。厂没了,他年纪也大了,才好好待在市里,颐养天年。 十五年前,记克曾经在铜河市路长县待过一段时间,那年还因为业绩出色,被评了个模范。
第14章 双师(14) 铜河市路长县。 老警察回忆,王顺最早是路长县下面一个镇的饲料商,那年头,饲料生意很赚钱。有了积蓄之后,他乘上自建房的东风,迅速成为县里最有钱的人之一。 王顺姐姐是王家第一个出来打拼的,和丈夫一起做服装生意,早早穿金戴银,经常接济弟弟一家。但可惜的是,她与丈夫在进货途中遭遇车祸,双双殒命,留下当时正在读高中的儿子刘意祥。 王顺将刘意祥接到自己家中,不久举家从镇搬到县城,供刘意祥读完书,据说还想送刘意祥念大学,但刘意祥不学无术,惹是生非,王顺只得让他留在家里,帮着干一些生意上的活。 然而刘意祥对舅舅一家毫无感恩之心,搞砸了多起生意不说,还时常在家里辱骂表弟表妹。 外人之所以知道这些事,是因为当时王家三不五时传出争吵,丁桂芬和罗群忍不住时,会跟邻居们抱怨刘意祥,说王顺心软,刘意祥是苦命姐姐唯一的孩子,他不忍心将刘意祥赶出去。 警方进行大量走访后推断,火灾是纵火,纵火者正是刘意祥。 当晚,他因故再次与王家诸人发生冲突,等他们熟睡后,用锤子砸死了舅舅一家,事后自知死罪难逃,又或者悔恨不已,最终选择放火,与他们同归于尽。 可当火蔓延起来,他在极度的恐惧和求生本能下逃到窗口,但仍旧被火势吞没。 这便能解释为什么五具尸体都在床上,而第六具在窗边,且烧死症状明显。 季沉蛟看完资料,觉得这案子还有疑点。以当时的技术,无法从DNA上确定死者一定就是住在绿光巷21号的六人,尤其是窗边那名死者。 刘意祥和舅舅一家积怨已深,激情杀人后畏罪,大概率会选择逃跑。就算良心发现,后悔不已,选择自杀,常理来说,会选择轻松一点的死法。 为什么是纵火?以他的为人,他会用这么惨烈的方式来惩罚自己? 重案队面对的案子总是波诡失常,季沉蛟交手的犯罪分子不是凶残狠毒,就是狡诈奸猾,焚烧是最痛苦的死亡方式,也是最方便的“清洁剂”,所以他不得不考虑,资料上记载的是真相吗? 但这起火灾似乎和黄勋同没有关系。非要将二者联系起来的话,那就是黄勋同当时在路长县打工,以这里的打工情况看,他干的多半是给人盖房子的活,而王顺做建筑生意,两人也许是雇主和工人的关系。 可没有证据,也没有人证。 再有一点,火灾发生在十月十九号,就在这之前的十二号,黄勋同最后一次汇款给黄婆婆。 这时,梁问弦打来电话,说了记克十五年前曾在路长县卖瓷砖的事。季沉蛟一下感到脑海中各种线索沸腾起来,所有看似不相关的枝丫都生出蔓藤,混乱地纠缠在一起。 十五年前,瓷砖生意,自建房,火灾,瓷砖销售,雇主,工人…… 黄勋同为黄婆婆而外出打工,却在十五年前突然不再给黄婆婆寄钱,并从路长县来到夏榕市,和记克当起邻居。 同年王顺一家被杀,凶手疑似外甥刘意祥,然而从技术上并不能确认第六具尸体一定是刘意祥。 黄勋同从不离开夏榕市,曾经兢兢业业工作,任劳任怨,攒钱买下二手房,有了户口——对,黄勋同是在买房后重新办了证件。 三年前,记克病死的同年,黄勋同莫名其妙性格突变,不再踏实工作,开始混日子。 季沉蛟之前一直想不到是什么原因导致黄勋同的改变,就算将这改变和记克的死联系在一起,也摸不到头脑,因为他二人除了是邻居,没有其他关系。 可现在,他们多了一层关系——王家发生火灾时,他们也许都在路长县。假设他们与火灾有关,黄勋同身上某个秘密被记克知晓,黄勋同不得不收敛。 季沉蛟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黄勋同这三年,像不像在束缚消失后,彻底放飞自我? 记展继承记克的4-2,黄勋同屡次阻止租客入住,是因为4-2藏着某个秘密?他害怕被发现? 但谣言没能阻止凌猎入住,所以他关注凌猎,唯一一次与人发生冲突就是和凌猎。不过诸如对“小白脸”的憎恶,又是怎么回事? 十五年后,黄勋同死在记克曾住的4-2,穿着凌猎的功夫袍,凌猎目前处在重案队的监视下…… 季沉蛟捏住突突跳动的眉心,这一切的根源是否就在于王家的火灾? 当年的尸体在结案后已经火化掩埋,不可能再挖出来检验。好在当地警方保留了几张王家六口生前的照片,像素模糊,只能看个大概。 照片上的刘意祥穿着跨栏背心,很瘦,头发茂密,像顶着满头乌云。他的照片全是单人照,舅舅一家的全家福上没有他。仔细观察,刘意祥的样貌其实很清秀,在那个崇尚力量、男子气概的年代,且是在小县城,他这种长相很让人嫌弃。 季沉蛟将照片拿近端详,又点开黄勋同的照片,一个二十多岁,一个刚满四十,加上画质不行,黄勋同因伤留疤,看不出任何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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