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载川走进客厅,沿着旋转楼梯走上二楼。 卧室的房门留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推开也没有什么声响,林载川的脚下踩着雪白的羊毛毯,一步一步走到了卧室的门口。 他伸手,轻轻地推开门。 信宿半靠在床头枕头上,一条手臂露在外面,在手臂内侧血管固定着一个留置针头,可能是哪里不舒服,他闭着眼睛,秀气的眉微微蹙着,长长的眼睫不时轻颤一下。 林载川的呼吸一窒。 信宿这两天已经在努力配合裴迹的治疗了,忍住了那些娇生惯养不耐疼的毛病,想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那么瘦骨嶙峋——他知道林载川说到做到,肯定会来跟他见面。 然而即便如此,他看起来还是很不好,明明分隔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简直像是丧失了半数的生命力,病态的孱弱,雪白的被子盖在他的身上,呼吸起伏都显得非常微弱。 七月天本来应该是非常炎热的,可信宿让人看起来极为寒冷。 听到有人走进来的动静,信宿眼也没抬,语气厌厌的:“药放在桌子上就好了,等下我会吃的。” 说完他把手臂往外一搭,一副任人处理的模样。 信宿不喜欢医院的环境,昨天晚上就回来住了,裴迹开车把他送回来的,不久前才离开,说要回医院把晚上要注射和服用的药剂带过来。 信宿感觉到那人走近他,却一直没有动作,也没有开口说话,睁开了眼皮——随即他的瞳孔紧紧一缩,漆黑眼瞳中清晰倒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林载川走到床边,静静望着他。 信宿:“………” 谁那么快就跟林载川泄露了他的位置! 信宿磨了磨牙,心里把自作主张的秦齐鞭笞了一万遍,而后眼神没有一丝波动地跟林载川对视。 尽管知道林载川绝不是一个听劝的人……他还是想让载川回去,为此他宁愿在林载川面前摆出一副冷血无情的模样。 他弯唇笑了一下,但眉眼薄情的冰冷,语气淡淡道:“好久不见,林队。” 林载川“嗯”了一声,把他露在外面的手臂轻轻放回被窝里面,然后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拿起刀把放在果盘里的苹果削皮切块。 信宿目不转睛盯着他。 林载川的反应平静的出乎信宿的意料,好像他们还是曾经那对毫无罅隙的伴侣,可以还像从前那样随意相处……不曾有过惊心动魄的决裂、不曾经历漫长的分离。 信宿被他这个态度搞的有些莫名其妙,但只能一个人继续把这场戏演下去,按捺着心里的情绪,吃掉了半个又酸又甜的苹果,而后终于忍无可忍道:“好了,现在看也看了,林支队还是请回吧。” 林载川道:“市局那边的职务我已经辞去了,这段时间不会再回去。” 信宿语气荒谬:“我再怎么明目张胆目无法纪,也不敢把一个条子放在我的眼皮底下,林警官,多少也体谅一下我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吧?” 林载川神情顿了顿:“这一次跟你见面,我没有打算离开。” 信宿气极反笑,“哈”了一声,“你是不是真的把这里当以前的那个温柔乡,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留在身边的,”信宿左手摸向枕头后,指尖触摸到了冰冷坚硬的金属,他冷冷道,“林支队,我们毕竟身份不同,下次再不请自来,我就不会再这么客气了。” 信宿抬起枪口,神情锋利:“送客的意思,还需要我再说第二遍吗?” 林载川静静看着他,神情像是有些疲倦,眼眸中还有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他低声道:“开枪吧。” 信宿面色一凝,神情有刹那间的停滞,心跳似乎都停了:“什么?”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结果’。” 信宿那向来灵活运转的大脑像卡壳似的无法反应,只能在五官上挂起面具似的冷漠,然而很快他连这种摇摇欲坠的“冷漠”都无法维持—— 林载川上前一步,握住他持枪的手,枪口抵在自己的眉心,下一秒毫不犹豫扣动扳机,“咔哒”一声轻响。 没有子弹。 “…………!!” 信宿的心脏在某一瞬间停止跳动,而后剧烈、疯狂的震颤起来,那好像是他第一次产生了某种真实到失控的负面情绪,他倏然把手枪扔到了地上,整个人直接挺直坐起,失声怒道:“你疯了吗林载川!?你就不怕万一……” 不怕万一枪里真的有子弹! 林载川直视他的眼睛:“你会用一把上膛的枪对准我吗?” 信宿只是用力咬着牙,脸色阴沉着没说话。 林载川竟然又问了一遍,他轻声一字一字重复:“你会拿着一把上膛的枪对准我吗?” 信宿握紧了手指,感觉到一阵退无可退的难堪,好像他从来没有被什么人逼到过这样的境地。 林载川其实不是这样的性格。 很多时候,信宿不愿意在他面前开口,他就不再追问,他太懂得什么叫“分寸”,恰到好处地适可而止,他总是给信宿太多自由。 给了他太多太多的……自由。 信宿呼吸急促,快到心脏都有些发颤了,然而语气还能保持冰冷,“你不是都看到了吗,还有什么可问的。” 他意识到自己失控了,很快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强行从方才的巨大恐惧中走出来,把兀自沸腾的思绪按回冰冷的水面。 信宿慢慢靠回抱枕上,牵了下唇角,语气比方才还要凉薄几分,“我承认,我的确喜欢你,但这也改变不了什么,早知道当初一时兴起,给自己惹来这么多麻烦,我就不要那几个月的梦幻泡影了。当初不是说好了,我们好聚好散,何必现在闹的这么难看——太不体面了,载川。” 林载川垂眼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回答。 年长的男人看起来也非常单薄,面庞苍白,嘴唇紧抿着,但脊背是挺直的,他的面庞笼罩着一层浓重的伤感,在冰天雪地里伤痕累累的孤松。 看到他晦暗不清的神情,信宿心里莫名慌了一下。 他意识到自己说的话的确太过分了。 不管怎样,就算是故意逼他离开自己…… 也太过分了。 可覆水难收,现在再想说什么补救也来不及,信宿只感觉他的心脏悬在了半空中,道歉的话又说不出口。 林载川喉结轻微滚动一下,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抬起手,像是要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 信宿瞳孔微微一缩,腰身像猫科动物警惕时弓起,他下意识认为可能是手铐之类的物件—— 事到如今,林载川如果要把他拷起来强行带回市局,他恐怕也做不出任何反抗的举动。 然而看清楚他从怀里拿出来的东西是什么,信宿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像是更为震惊,整个人几乎惊颤了一下。 林载川就在他惊诧不已的视线中单膝跪地。 他从戒指盒里拿下了一枚银戒,轻轻抬起信宿落在床被上的右手,一点一点地推到他的无名指上。 信宿的手很好看,因为太瘦了所以极具骨感,又修长,笔直,苍白,肌骨清晰、筋脉分明。 带上戒指就更好看了,很漂亮。 那像是既定的宿命无声降临。 仿佛命途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在某种坚固而强硬的力量推动之下,命运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到了一起。 林载川保持着这个姿势,终于轻声开口:“如果等到你的一切计划都结束,你想要回到我的身边,跟我重新开始一段感情,那时我对你说,我们好聚好散。” “………” 信宿无法去控制自己不去想象林载川所说的那个“未来”—— 在跟林载川相识之后,他的想法也不都是负面的、毁灭的。 他其实也幻想过很多次,或许在某个未知的命运线条上,说不定会存在一个美好圆满的结局,尽管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不自量力的幻想过。 如果他侥幸从这场巨大的风浪中活了下来,可林载川却不要他了……不原谅他现在的一意孤行,要跟他“好聚好散”。 他大概会死掉。 ……他会死掉的。 他一定会死去。 信宿面色苍白,近乎无血的嘴唇微颤,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明知道这句话这样伤人,说出口我也会难过。” 林载川垂下眼睫,微微弯下腰,近距离地看他,“不要故意说这样的话,我不愿意跟你走向那样的结局,我们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信宿还没有想到要如何应对眼下的局势、怎样回复他的这句话,甚至没有办法把戒指摘下来还给林载川—— 又听到林载川一字一字对他说: “信宿,我爱你。” 信宿脑海中“嗡”的一声响。 “我不强求你一定在我的身边。” “但我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归属,生是你,死也是你。” 林载川的话音一字一句在他的耳边不断震荡,字字清晰,那一刻信宿看起来竟然是无措的。 第一次大脑空白到无法给出任何反应。 一个字…… 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 这种事发生在信宿身上其实是非常罕见的,他的大脑和精神承受能力强悍到只剩一口气还能正常甚至超速运转,在他的记忆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陷入过这样手足无措的局面。 而就在这样的无措中,林载川慢慢吻了下来。 呼吸近距离交错,熟悉的气味充满了信宿的整个鼻腔,碰过来的唇很柔软,温度温热到几乎让人落泪。 信宿心脏一阵扭曲的剧痛。 他知道,他大概是没有办法把林载川推远了。 信宿身上有伤,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可足够让一些被强行压抑克制的感情全都沸腾翻涌着浮出水面。 信宿的眼睛红了,手指紧紧抓着林载川的领口,嗓音都颤抖,带着轻微哽咽的语调:“你难道不清楚吗……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你明白吗?这不是你应该走的那条路。” 眼泪从眼眶一颗一颗滚落下来,沿着下巴不断滴落,信宿觉得慌乱又难堪,偏过头不看他,带着鼻音道:“你把我想象的太脆弱了,我不需要你的保护,载川。有些事是我一个人就足够完成的。” 林载川伸出手指,指尖轻轻触碰他的脸,动作珍重怜惜的好像抚摸一件举世难得的珍宝。 “钻石质地坚硬,尖锐伤人,能够切割钢铁。但总有人放在柜里,小心翼翼守护着。”他抚去信宿脸庞上的泪,轻声说,“我想要在你身边,不是因为你需要保护,只是我想这样做。” 林载川说:“别哭,小婵。” 信宿终于还是对他妥协了,他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再说出一个字拒绝的话,他知道自己大概还是要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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