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甚至不敢去想,他们的支队长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离开刑侦队办公室,林载川来到了三楼,推开了面前的门。 江裴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道:“信宿不告而别了,是吗?——我听说惊蛰的身份了。” 林载川“嗯”了一声,拉开一张椅子,坐了起来。 他闭上眼睛,第一次感觉到了某种身体从内散发出来的疲惫,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拖拽着他,源源不断地消耗他的精神与力量。 江裴遗抱臂转头看他,“那你的打算呢?” 林载川睁开眼,微微涣散的瞳孔望着雪白的墙面,他沉默了许久,低声说:“我还是想要相信他。” 他语气迟缓声音低哑道:“今天早上,我去了当地儿童福利院,见到了曾经一起刑侦案件的不完美受害者,那里的孩子都是信宿一个人安排救济、规划生活的。” “不止那些孩子,将近一年的时间,只要经他手的案子,他都在尝试着每一个受害人能够像正常人那样活下去。” 林载川语气轻微颤抖:“我无法说服自己……” “无法怀疑他。” 江裴遗微微垂眸,默然不语。 许久,他低声说道:“载川,你要知道,人性本来就是非常复杂的。” “一个人的善与恶并不冲突,你无法用他心存善念,来证明他自身的非恶性。” 林载川轻轻道:“我明白。” 江裴遗又道:“但我们司法机关存在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搜寻犯罪嫌疑人犯罪的证据,也是为清白无辜的人洗清莫须有的罪责。” “不放过任何一个恶人、不错怪任何一个好人,这是任何一个司法工作者都必须要坚守的原则。” “我们选择的是前者,你同样可以去坚持后者。” 江裴遗转过头,语气轻而坚定:“载川,你当然有权利相信你的判断,不必为此感到痛苦或者挣扎。” “如果你确定了要走那条无人选择的道路,那就一直走下去——直到找到你认定的真相为止。” ——
第二百二十章 信宿承认自己的卧底身份,认下了“惊蛰”、甚至是“阎王”这个代号,然后不告而别,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请示魏平良,甚至检察院和监察委都会插手,林载川一个支队长是没有权利做出决定的。 对于一个在国家机关工作的人员,尤其是司法机关这种政治极其敏感的部门来说,信宿的行为简直是触犯了绝不可能被姑息容忍的红线。 浮岫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内,林载川将昨天晚上的对话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复述给魏平良。 “简直是岂有此理,马上联系各个部门对信宿进行全市通缉!” 听完他的话,魏平良当即怒不可遏,脸色几乎发青了,声音拔地而起,“让一个犯罪集团的卧底在我眼皮底下潜伏了那么久……大名鼎鼎的阎王竟然亲自屈尊到市局当眼线!真是好样的!” 顿了顿,意识到这两个人的关系,魏平良锐利的目光盯着林载川,“载川,这件事你怎么看?” 林载川轻声清晰道:“我不相信这是真相。” “你不相信?” “你的意思是信宿对你说谎了?” 魏平良点了点头,“咱们公安机关说话办事讲究证据确凿——他对你说谎的理由和证据在哪里?” 林载川一时没有回答。 他也没有办法回答。 ……没有。 没有任何证据。 他无法证明信宿的身份,而信宿亲口承认了他是阎王。 魏平良像是没想到林载川竟然会站在信宿那边,在他面前来回走了两步,“你不相信?你凭什么不相信,凭你跟他相处不到一年吗?周风物,谢枫,宣重,哪个不是铁血手腕心狠手辣的活阎王!” “现在这三个人已经死了两个了!而信宿还活的好好的,甚至还想对付剩下的最后一个,这是什么人才能有的手段!什么人能算计到警察的头上,让警察帮着他借刀杀人?他们根本就是一类人!” 那么多年,魏平良第一次感觉林载川的脑子里进水了,恨不能晃晃他的脑子让他清醒清醒,“信宿自己都在你面前承认了,他是板上钉钉的阎王,来咱们市局卧底的目的也清清楚楚,你还有什么不相信的?!” 林载川低头沉默着,没有反驳。 但明显也没有被他说服,只是一种无声的固执。 魏平良看他这副模样,更加火冒三丈,第一次对林载川发了火,“林载川你现在真是太糊涂了!简直是执迷不悟!以前识人不清就算了,现在真相都推到你的眼珠子上了,你还要相信那个不知道害了我们多少同事的阎王吗?!” 警方在霜降内部安排的眼线,曾经亲眼看到少年阎王对一个身份暴露的卧底毫不犹豫地开枪,一枪正中胸膛。 后来那个卧底警察再也没有出现过、再也没有向上级传递出任何消息。 这在整个公安系统都不是秘密。 牺牲在阎王手里的卧底不止一个人。 缉毒支队的警察更是都恨不能把他挫骨扬灰。 林载川长年在刑侦支队工作,跟霜降打交道的时间很少,听不到一些触目惊心的情报,但魏平良不同,非常清楚地知道他们警察跟阎王隔了多少道血海深仇。 他仍然记得,那个牺牲的缉毒警叫秦齐,牺牲的时候甚至只有二十八岁。 他死在了阎王的枪下,再也没有回来。 而林载川竟然要相信这样一个人。 他不能不极端愤怒。 办公室陷入一阵僵持的寂静,许久林载川低声开口。 “魏局,六年前是他救了我。” “如果不是信宿,我甚至不能活到今天。” “无论如何,我都愿意相信他。” 林载川望着他,漆黑的眼瞳湿润但坚定。 “信宿是我的恋人。” “……按照司法机关的程序,我现在应该回避。” “从今天开始,我不会插手市局有关于信宿的任何决定。” 林载川吸了一口气,直视着魏平良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如果最后真相都水落石出、如果信宿真的有罪,在刑事审判庭上,我不会偏袒他一分一毫。” “如果他真的杀害了我们的同事,我会亲手把他送进监狱。” “但在此之前。” “没有人可以越过法律给他定罪。” “谁都没有那样的资格。” “………”魏平良眼前一黑,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林载川嘴里说出来的。 他不知道林载川为什么这么固执,不相信明摆在眼前的证据,反而只凭主观臆断的,相信一个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嫌疑犯。 魏平良扶着桌子剧烈喘了两口气,冲着林载川摆了摆手,语气失望又疲惫,“算了,你怎么想都无所谓了,信宿的事你不用管了,爱去哪儿去哪儿吧。走吧。” 魏平良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过一句重话,显然是被气的不轻。 在一个警察的视角里,他们怀疑信宿,是再正常不过的。 林载川微微握紧了手指,心脏一阵抽搐的隐痛,他低声道: “抱歉。” “让您失望了。” 魏平良转过身道:“林载川,这是你的选择,我不干涉。” “你好自为之。” 他沉声道:“只是你要想清楚,他到底值不值得赌上你的名誉和前途去信任。” 林载川不必想。 信宿对他而言,从来就不是什么值不值得。 没有什么能够衡量信宿的价值。 即便他真的走错了这一步,身败名裂、满盘皆输。 他也绝不后悔。 ……… 载川,当局者迷。 如果你一定要走那条无人选择的道路。 你太糊涂了。 你简直是执迷不悟! 林载川面庞苍白,嘴唇紧抿,眸光轻微闪烁,而后逐渐坚定下来。 就当他…… 非要走那条路吧。 林载川弯下腰,对面前的长辈深深鞠躬,然后转身离开局长办公室,一步未停走出了市局。 —— 同一时间。 浮岫市地下酒吧。 信宿在昨天晚上离开家的时候内心还是冷静且理智的,但是一夜过去,分别的情绪后知后觉地卷了上来,几乎让他感到一阵难以疏解的难过,郁结的气体般沉甸甸堵在胸膛里,呼吸都困难。 “回来了?” 秦齐下午到酒吧准备营业,刚走到门口就发现大门是打开的,然后发现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坐在吧台上,占了他的位置、喝着他的酒,还对他这个老板爱答不理。 秦齐走过去,看到他桌子上摆放的空瓶子,不由震惊了:“……你这是喝了多少?!你是不是忘了你头上还有一块头发没有长出来?身上有伤还喝那么多酒你疯了吗?” 信宿反应慢半拍地抬起眼皮,冷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吱声,把杯子里最后一点红酒一饮而尽。 秦齐看他这副模样,隐约猜到了什么,进去调了一杯醒酒茶,“要是真的舍不得,现在回去找他实话实说也还来得及。” 信宿嘴唇动了动,想嘴硬说一句“没有舍不得”,但是最后没有能开口。 他忍不住去想林载川在知道一切“真相”后的反应。 ……载川现在应该很难过吧。 他知道信任被辜负的滋味。 信宿眼神有些怔怔的茫然,又拿过一瓶没有开封的红酒,秦齐怕他真的把自己喝出个三长两短,强行拦下了那瓶酒,在信宿冰冷注视下把醒酒茶推到他的面前,“说正事,下一步你打算做什么。” 信宿垂下眼轻声道:“惊蛰的身份暴露,一定是从哪里走漏了消息,该回去‘兴师问罪’了。” “跟杨叔说一声,我今天晚上回霜降。” “……见一见那些很久没见的老朋友。”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秦齐心道: 阎王回府,天要变了。 秦齐道:“我现在就去跟老杨联系,让他早点做准备——你别喝了啊,你那胃本来就是玻璃做的。” 信宿拎着那瓶红酒,走到了酒吧内部的包厢里,他闭了一会儿眼睛,感觉整个人清醒许多,然后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通话很快接通,那边传来一道低醇的男声:“阎王,有什么事吗?” “我准备开始收网了。” 信宿语气机械地说,“两个月之内,我会做到答应你们的事。” “嗯,我知道了。”男人的声音顿了顿,“说起来,你真的不打算把真相告诉林载川吗?” “我听说他让省厅的人调查过你,再往上打听打听,说不定就能查到你的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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