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侥幸没摔下来,艰难地爬到井口,那会儿柏朝估计已经离房子不远了,很可能……已经无法挽回了。 保存体力、等待营救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纪凛并非不知,但他身为警察的正义感不允许他不做任何努力就轻易放弃一条生命,即便明知努力是徒劳的。 而虞度秋不一样,他身为人的感情仿佛随着柏朝的离去一起出走了,成了一台麻木冰冷的机器,纯靠逻辑思维运作,直接依据现状分析得出最佳方案。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合理、正确、冷静,但在此情此景下,却又显得那么的古怪、漠然、残酷。 像是一种应激反应。 当事态脱离掌控、无能为力时,就藏起自己的人性与感性,让理性支配整个大脑,以最高效率运行,试图重新掌控局面。 这是虞度秋的自我保护机制,虞文承一案时如此,董永良一案时亦是如此。 他完美地将自己塑造成睥睨所有人间悲欢喜乐的神祇,无人能撼动他稳如磐石的镇定。 尽管看起来泯灭人性,但他就像一根定海神针,只要看见他还笑着,所有人都会觉得天还没塌下来,事情还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一定能有办法解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是救世主般的存在。 纪凛松开了手,缓缓后退,重回穆浩身边,一屁股颓然坐下,头垂到曲起的膝盖中间。 他有什么资格责问虞度秋,若不是他非要去救孕妇,他们也不会被困在这儿,柏朝也不会去送死。 归根结底,是他害死了柏朝。 纪凛难受得喉咙哽了哽。 下一秒,头发似乎被人轻轻碰了下。 他错愕转头,看见躺在地上的人吃力地抬起了胳膊,又摸了他脑袋一下,仿佛是种安慰。 纪凛的眼泪哗啦一下就涌出来了。 穆浩虽然意识恍惚,难以言语,但视力和听觉没有受损,隐约察觉了他们因何争执,还想安慰虞度秋,手却伸不了那么长。 虞度秋也没有看他们。 他的四周仿佛被无形的墙隔绝了,独自坐在幽黑的角落,手里握着一支长茎的花,静静地出神着。 花原本是白色的,被血染红了半边,摸起来湿漉漉的。 他轻轻摩挲着柔软血腥的花瓣,半晌后,猛地扯断了花茎,甩到地上。 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花朵放进了胸前的衬衫口袋里。 白衬衫在摔下山时蹭了不少泥土灰尘,其他地方都脏兮兮的,唯有胸口那片是干干净净的,显示着曾经被人保护得多好。 花瓣上的血自内向外渗透出来,仿佛他的心口被剜了个洞,胸前逐渐洇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少爷,如果我明天死了,你会后悔今天的话吗?] [那要等你死了才知道。] …… 他现在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fall”的意思有:堕落,道德沦丧,下坠,战死……秋天。
第87章 不知何时,阴灰色的天空又下起了雨。 雨珠噼里啪啦地打在残破的玻璃窗上,像中文课上刚学过的那句诗:“大珠小珠落玉盘”。 虞度秋不着边际地想着。 废弃已久的乡下老宅没缴电费,早就不供电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就在黑暗中相对无言地坐着,像守宅的孤魂野鬼。 杨永健面前的桌上放着把92式手枪,和一柄匕首,黑色金属枪身与刀刃泛着幽幽寒光。 虞度秋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像只掉进了油锅的小虾米,蜷缩成一团,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 “别怕,少爷,我不会伤害你。”杨永健在老家这儿藏匿了两天,整日提心吊胆,几乎没睡,脸色发青,胡子拉碴,倒真有点像个穷凶极恶的劫匪了。 虞度秋虽然答应了他的计划,可看到这些吓人的装备,心里还是怕的。这两天压根没心情吃东西,小脸消瘦了一圈,怯怯地盯着不知从哪儿搞到了非法武器、突然绑架他的杨哥哥。 他年纪太小,认知能力尚处于发展阶段,更别说理解人类最复杂的感情变化,无法形容这种被信赖之人背叛的感觉究竟是愤怒还是悲痛。 但总之,不是憎恶。 他只盼着送钱的人赶紧来,杨哥哥拿到了钱,给家人治好了病,就能回来继续为他开车了。 正义或邪恶,在一个九岁的孩子眼里,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 杨永健实施绑架前做了些简单的准备,买了一箱面包,一箱水,勉强充饥用。自己倒是能凑活,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吃不惯这些简陋的东西,吃了一两口就放下了,很懂事地说自己不饿。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虞家人说一时半会儿筹不到那么多现金,也无法满足他的要求,正在努力中,已经两天过去,不知道还要等待几天,这样下去,目的没达成,人质先饿死了。 杨永健在屋子里焦虑地踱步了会儿,看着这家徒四壁的破房子,周围也没个小饭店,最终叹气:“我给你爸妈再打个电话,让他们动作快点,把钱放到我指定的——” 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砰!”一声巨响,在空荡荡的宅子里格外响亮,像某样空心的东西从高空落下,撞地后还滚了几圈,余音绕梁。 两个人都吓得一哆嗦。 虞度秋很快反应过来,是夹在后门上的铁皮水桶掉下来了。 老式的木门经过风吹雨打,虫蚁啃噬,已经锁不上了。还是他提的建议,放个水桶在上头,以防有人偷偷溜进来。 这宅子里根本没值钱的东西,防的自然不是小偷,而是警察。 杨永健惊诧之后立马抄起桌上的手枪和匕首,抓过虞度秋箍在身前,刀刃抵着他喉咙、枪口对着他太阳穴,匆匆说了句:“对不起,少爷。” “没、没事……”虞度秋也慌了神,很小声地回。 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段对话。 两秒后,暴露行踪的警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迅速改变营救战略,用力踹开几扇摇摇欲坠的木门,高喝着冲进来:“不许动!” 宅子底层好几间房连着,即使门开了,外头的光线也没漏进来多少。虞度秋只见人影憧憧,数量似乎非常多,转瞬间就占满了整间屋子,将他们逼到了角落。 单枪匹马的杨永健在警察举起的一圈手枪面前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他毫无作案经验,惊慌之下手抖得厉害,一不当心,在虞度秋稚嫩的脖子上刮出了几道血痕,他却毫无察觉,只顾着虚张声势:“你们别、别过来!” 虞度秋感觉脖子上有液体留下,伸手抹了一下——暗红的,粘稠的鲜血。 他长这么大,头一回看见自己的血。 这一瞬间,恐惧才真真切切地侵蚀了他的大脑,多到从眼睛里溢出来,混入他滚落的无助泪水,蔓延至他整张脸上。 从警察看来,这个惊惧地哭出声的弱小人质,随时可能被走投无路的绑匪割断喉咙、射穿脑袋。 虽然得到的命令是尽量抓捕绑匪,这起绑架案没那么简单,需要审问绑匪。可眼下人质受伤,绑匪情绪激动,且现场环境不利于营救人质,他们每迟疑一秒,年幼的孩子可能就会命丧于此。 所有警察的神经都高度紧张,死死盯着绑匪手中的刀和枪。 等在屋外的谈判组专家收到指挥中心的指令,准备出面。 就在这时,杨永健终于注意到了自己不经意间割开的伤口,震惊与懊悔涌上心头,他迅速从一时糊涂中脱离,下意识地扬手,挪开了抵着虞度秋喉咙的刀子:“少爷,抱歉,我——” “砰!” 专家尚未踏入后门,乍然听见一声巨大的枪响,整座宅子跟着震了震,房梁上陈年的积灰簌簌而落,如同外头细细密密的秋雨。 虞度秋耳边一阵轰鸣,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怔怔地抬头,透过朦胧的泪眼望过去,只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一缕若有似无的薄烟升上半空,被人吹散了,显露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方面大耳,皱纹横生,眼神如同淬了毒一般,凶戾地盯着他。 是柏志明。 怎么会是柏志明?那刚才射中的是…… 虞度秋猛地呼吸一滞,仿佛猜到了什么,缓缓扭头—— 杨永健不在他身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更年轻英俊的脸庞。 然而毫无生气。 额头中央子弹直径的小洞里尚未流出鲜血,那人就无力地松开了手,仰面朝后倒去。 虞度秋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眼泪狂涌,干嚎着扑上去抓那人的手臂,脚下的平地却突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鸿沟,那人直直地坠入了无底深渊,转瞬间被黑暗吞噬,杳无踪影。 虞度秋毫不犹豫地一同跳下去,竭尽所能地冲破黑暗,伸长手臂,终于喊出了卡在喉咙里的那个名字—— “柏朝!!!” …… 门把手咔哒一声被人拧开,周毅小心翼翼地推门探头,关切地朝房间里喊:“少爷,你没事吧?” 半晌无人回应,周毅不放心地往里走了几步,来到灯光敞亮的内室,看见原本应该在睡觉的虞度秋坐起来了,倚靠在床头,急喘着气,湿润的眸中仍浮着未散的情绪,涔涔冷汗将长发粘在了脸和脖子上。 “少爷……”周毅听到了他刚才喊的名字,心里大概清楚怎么回事,但也无能为力,只能笨拙地劝,“没事的少爷,你已经回来了,安全了,我和阿保都在外边守着呢,放心睡吧。” 虞度秋眼神茫然地看着他,意识逐渐回笼,闭上眼慢慢平复喘息,冷汗一点点蒸发。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寂。 “……联系到他了吗?” “没有……小柏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可能没电了。”周毅尽量挑好听的说辞。 虞度秋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一口气喝完。凉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全身沸腾的血液也跟着降温。 他仿佛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空杯,勾起一抹淡笑,声音涩哑:“你别安慰我。警察没接到他的报警电话,他也没联络你们,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已经死了。” 周毅喉头一哽,眼眶也红了些。 他们几人运气好,爆炸发生后只受了些皮外伤,顺利下了山,遇到了当地人,先把受惊过度的孕妇送去了医院,然后在村民的帮助下报了警。 这时距离爆炸发生已经过去四个小时,候在山下的阿肯等人听到爆炸后就报了警,市区警察驱车加徒步赶来,正在调查爆炸的起因,这时又接到了他们的报警电话,立即根据手表的定位搜山救人,终于在三小时后找到了矿井底下的虞度秋等人。 周毅与娄保国一同参与了搜救,雨后的山路泥泞湿滑,一不留神就摔得浑身泥巴,进程十分缓慢。最终找到人的那一刻,两个人都差点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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