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不去定定注视着这块天池玉胆。 他闭眼,又睁开。 指甲掐入掌心,传来痛感。 天池玉胆依旧没有消失。 它就静静地放在眼前不远处,伸长手臂,咫尺可得。 崔不去微微一动,朝天池玉胆伸出手。 有了它,他就不必再担心朝不保夕。 他也许还能多上数十年的命数,哪怕身体依旧不好,起码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他还能坐在阳光下,算计凤霄,给对方多挖上几个坑。 也能多护住几个像他生母那样,品行端正却无力自保的人,因为他是崔不去,他的心够硬,手段够狠。 指尖即将碰触到天池玉胆。 心头忽然生出一丝警兆。 无来由的,崔不去甚至说不清这一丝警兆是从哪里来的,就像一根丝线无形中绑住自己的手指,令他略略停顿了片刻。 他咬破舌尖,疼痛伴随着血腥味迅速蔓延,整个人突然清醒了。 再定了定神,眼前哪里有什么天池玉胆,却有一条毒蛇竖起上半身盯住他,双目幽幽发绿,蛇信不时吞吐,正等着他主动送上门。 崔不去的手僵在半空,那蛇便也一动不动,似在试探谁先坚持不住。 他一手摸入怀中,捏住一物掷向毒蛇,几乎同一时间,毒蛇也朝他蹿来! 但跃至半空,蛇却忽然僵住身躯,嘶嘶两声,扭身避开,似乎颇为忌惮崔不去扔去的粉末。 那是雄黄,崔不去入地宫之前,已经做了周全的准备,他与长孙二人身上都佩了雄黄香囊,可以避开一般的蛇虫鼠蚁,但对付这种起码有百年寿龄的剧毒之蛇,寻常香囊显然不管用。 为防万一,崔不去特意让副使宋良辰寻了秘方,朱砂、艾草、雄黄,无一不是至阳至纯,用来克制这种阴暗之物,最合适不过。 那毒蛇扭身飞快游入黑暗之中,不复踪影。 自己这边的危机暂缓,崔不去点亮火折子,望向萧履。 这一望,他当即面色突变! 方才他身陷险境而不自知时,萧履根本就没有出声提醒。 两人原本就是死敌,萧履大可坐看他送死,但此时这样做就太愚蠢了,也不像萧履的作为。 萧履不在他旁边,而在不远处。 不知何时,对方已经走完了四方青铜台的台阶,正站在中央的青铜柱旁,抬头仰望,脸上露出心驰神往的着迷之色。 而在崔不去看来,那根巨大的柱子上,根本没有什么繁复精巧的雕纹,而是数之不尽,千千万万的蛇盘踞其上,它们有的昂首吐信,有的扭转身躯互相盘缠,缓缓游动,鳞甲在微弱的火光下偶有发亮,令人看一眼便觉头皮发麻。 但萧履却浑然未觉,越走越近。 “萧履!”崔不去吼道,疾步上前拽向他的胳膊。 但他脚下不知踩中了地面裂痕里的哪一个机关,只听得四周嗖嗖作响,竟有四面八方的箭矢射来!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以崔不去的反应,竟找不到一处可以躲藏的地方。 箭矢转瞬而至! 在被他拽住的瞬间,萧履身躯猛地一震,旋即返身拽住他飞身而起。 崔不去被他带得腾空而起,在箭矢穿身刺过的刹那,身体堪堪避过。 他可以感觉到箭矢迎面而来的呼啸声,擦过衣裳鞋袜,其中一支甚至将他肩膀的衣服划破,差点就刺到皮肤了。 萧履松开手,崔不去从半空重重跌下,萧履随之也落在他身旁,气息沉重,无声说明方才他已经无力再抓牢崔不去。 青铜柱上的毒蛇被箭矢一下射死许多,更多的则受惊下蹿,纷纷游向四周,包括崔不去他们这里。 二人顾不上说话,只能勉强起身,撞撞跌跌逃向外面。 火折子掉落在地上,瞬间照亮地面的裂痕。 崔不去忽然心头一动。 “你带我走,跟着我说的方向!”他飞快道。 萧履想也不想,抓住他的臂膀,提气纵身,足尖一点,避开地上蹿涌纷乱的毒蛇。 崔不去:“上乾下坤,左上兑位,十步!” “坎位,六步!” “震位,八步!” 萧履学富五车,对阵法同样精通,崔不去一说,他立马就知道对方指的是哪里。 “乾位……不,不是北,是上,正前方往上!” 二人飞身而起,最终落在石壁上一个洞窟里。 萧履已经彻底没了力气,他贴着狭小低矮的石壁,也顾不得上面有没有毒,黑暗中汗如雨下,面色如鬼。 崔不去也好不了多少,但起码,他没有武功,方才动真气的人也不是他。 过了好一会儿,萧履感觉恢复一点,才哑声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洞窟?” 崔不去:“河图,这个祭坛,应该是按河图演化来布的阵法,虽然处处皆死地,但死生相对,绝处逢生,总会有一个生门留着,这是天机所在。” 他闭上眼,眼前又浮现方才看见天池玉胆的一幕,可记忆再往前,凝聚成天池玉胆的裂痕解体,线条纷纷散乱错开,又重新分布成一幅图。 一幅学阵之人,都无比熟悉的图案。 “我方才在幻觉里得到了启示,发现这些裂痕虽然线条杂乱,若将它们单独拎出来,再重新排列,便能看见河图。” 萧履听罢,沉默片刻,微微苦笑。 “你所学阵法,比我略胜一筹,当初范耘教我,果然没有用心。” 崔不去:“不,他待我,与待你,别无二样。甚至,你曾得他看重,他教你的东西,更多不少。只是,你的心不在这上面。” 萧履聪明绝顶,惊才绝艳,但野心勃勃的人通常也有个缺点,他们的目标定得太高,这些法门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块踏脚石,敲门砖,不必将一辈子的精力都耗在上面,自然也少了几分专注。 “你说得对。”萧履没有否认。 崔不去:“你方才望着那根柱子,到底看见了什么?” 萧履:“……我想要的一切。名利,权力。我四肢健全,出身优渥,白手起家,登上皇位,取陈朝皇帝而代之,与你们隋国,隔江而治,最终,逐鹿中原,一统天下。” 崔不去冷冷道:“你的执念太深了。” 他没有再与萧履交谈下去的兴致,感觉身体恢复一点,便起身观察四周。 这是一个干净的洞窟,很小,不过方寸。 一面空着,通着下面的四方青铜台,另外三面则是石壁,其中一面石壁尤其平整,有人工凿出来的痕迹。 崔不去蹲下身,手指沿着这面石壁的底部摸索,果然摸到一条细缝。 有细缝,就意味着石壁不是天然形成,而是人为的石门。 费了好一会儿工夫,他才找到机关,将角落的石球拨下。 隆隆声响起的同时,石门缓缓往上抬起。 崔不去发现自己的敌人与同伴又没了动静。 “萧履?” “我恐怕,走不出这里了。”萧履平静道。 崔不去:“我可以,你也可以。” 萧履叹道:“我与你不同,我的毒,已经深入骨髓,就算我吸收了天池玉胆的精华,也无济于事。” 崔不去:“那你要怎样?” 萧履道:“我左右都逃不过死劫,不如将天池玉胆的精华传给你,也许你还有一线生机。” 崔不去:“我认识的萧履,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放弃的人。” “现在于我而言,就是最后一刻了。方才带你来此,已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我现在,连起身都做不到,双腿痛得失去知觉。” 萧履笑了一下:“只是,我现在周身是毒,我也不敢肯定,将剩余功力传给你之后,你身上会不会带毒。” 崔不去蹙眉。 萧履:“崔不去,你,敢赌吗?”
第187章 只要萧履想,与他交往过的人,无不如沐春风,引他为知己。 就连崔不去也不例外。 但萧履清楚,他内心实则极为骄傲。 容不得半点不完美和瑕疵。 讽刺的是,他的前半生,从头到尾,处处都是不完美与瑕疵。 出身世家,门第却已没落。 博闻强识,却遇上昏聩君主,得不到重用。 天分极高,过目不忘,武功资质百十年来难出一二,偏偏生来带毒,纵有深厚内功,也大多用来压制毒素。 他原本的计划,是从南朝内部开始渗透,因为那毕竟是他的地盘,陈主势弱,南朝势力错综复杂,能够利用的机会也多。 但若干年前,宇文宜欢的出现改变了他的想法。 当时北方周朝还在,宇文宜欢身为北周太子之女,将来还会是皇帝之女。 她一出生就被误认死亡而遗弃,可她又与太子嫡女是双生姐妹,这个身份微妙而又用处极大,萧履明暗结合,经营数载,终于有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元宵三日,日蚀,郑译刘昉的死,秦王府之变,大兴善寺佛会,种种条件结合起来,天时地利人和,原本十拿九稳胜券在握的事,却在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若非崔不去等人的从中阻挠,若非盟友窟合真的临时变卦,若他不求尽善尽美,先一步解决隋帝,也许现在外面的天,早就变了。 然而,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的若非。 从一开始,萧履就知道,他要走的路,壁立千仞,方寸悬崖,别无选择。 即使他耗尽心力,布置经营了这么多年,依旧逃不过死劫。 逆天改命,到头来,不过是个笑话。 萧履闭了闭眼,在短短片刻之内将自己半生走马观花翻完,内心竟浮起一丝滑稽。 “我,不赌。”他听见崔不去如此道。 “你怕了。”萧履笑道。 “是,我怕了。”崔不去淡淡道,不欲多作解释。 但萧履一眼就看透他的想法。 “崔不去,我以为你比任何人都学会审时度势,破釜沉舟,但现在,你明知自己没有退路,却不敢再往前一步,为什么?” 无声静默。 崔不去没有说话。 萧履笑了:“你有牵挂。你怕你接受我的提议之后,连这里都走不出去。你在外面,还有想见的人,是不是?” 崔不去恍若未闻:“萧履,你总说我们相似,不错,你我际遇、资质,甚至曾被范耘教授过,的确颇为相似,不过,我没兴趣颠覆天下,也没兴趣谋朝篡位,更没有兴趣,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说罢,他冷冷道:“你还有力气说这些话,不如起来探路。” 萧履叹了口气:“若有希望,虚无缥缈又如何?你现在越努力想要离开这里,耗费的心神精气就越多,就算你不肯赌,只怕也走不了多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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