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木兰点了下头,才想起手里抓着一团纸似的把纸放进了装汉堡的纸盒里。 “那我们走啦,拜拜。” 她们从她身边走过,另一个女孩儿说了句:“你理她干嘛。” 姚木兰知道她是故意的,因为她的声音很大,足以让店里每个人都听到。 快餐店斜对面是一座小区的正门,车和人进进出出。她隔着一扇玻璃望着路对面的小区大门,她在等一个人,并且已经等了很久。时间又过去了十几分钟,此时已经趋近傍晚,橘黄色的阳光透过高楼层叠的缝隙斜照下来,落下一道道倾斜的影子。 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路边,她觉得那车有些眼熟,还没想起是谁的车,就看到韩飞鹭从车里下来,走向这间快餐店。韩飞鹭站在门口往店里环顾一周,很快找到了坐在窗边的姚木兰,随后走过去坐在姚木兰对面。 “干什么?”姚木兰问。 韩飞鹭:“你们家的保姆告诉我,你在这里。” 才几天没见,姚木兰就瘦下去一层,她的脸藏在帽檐下又被长发遮住,只露出尖尖的下颚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她脸色不好,即苍白又恹弱,整个人也消沉萎靡,像是从病床上爬出来的重病之躯。 韩飞鹭关切地问:“你生病了?” 姚木兰的嗓音又缓又慢,每说一个字都很吃力:“我一直在看医生。” 韩飞鹭:“医生怎么说?” 她从兜里拿出一只药瓶放在桌上,道:“医生又给我多加了一种药。” 韩飞鹭认得那种药,那是抑制重度抑郁症的精神类药物。他很意外,他刚知道姚木兰在服用精神类药物:“你确诊抑郁症多久了?” 姚木兰皱着眉:“我不记得了,好像已经很久了。” 或许她已经确诊抑郁症很久,但是她之前的状态远没有现在严重,她和文博的事迹败露是压垮她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的双手满是可乐污渍,韩飞鹭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在水杯里蘸了一下,然后把她的手拉到自己面前。姚木兰一惊,把手往后拽,但是她力道很小,韩飞鹭稍稍用力捏住她手腕就阻止了她。韩飞鹭用纸巾擦拭她手上的污渍,问:“有人照顾你吗?” 姚木兰怔住好一会儿,才道:“琴姨会提醒我吃药。” 韩飞鹭:“你妈妈呢?” 姚木兰:“她不在家。”她顿了顿,又道,“她经常不在家。” 她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转过头往马路对面看过去,本一片灰霭的眼睛里骤然现出些许光亮。 韩飞鹭沿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在路对面小区门口看到了文博;文博拉着两只行李箱从小区走出来,路边站着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帮他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里。随后他的外婆也提着大包下包走出来,他接过外婆手中的包裹一并放进出租车后备箱。很显然,他们正在搬家,或将永远离开这座城市。 韩飞鹭这才知道姚木兰今天来到这间快餐店是为了送别文博,也才了悟,压垮姚木兰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她和文博的事迹败露,而是文博将要离开。 今天来送别文博的不止姚木兰一人,还有几个和姚木兰同龄的少男少女,都是文博的同学和朋友。文博站在夕阳余晖下,面带微笑和朋友们一一拥抱道别,几个女孩子和他拥抱后都红了眼眶。 韩飞鹭看向姚木兰,发现姚木兰的眼眶也红了,脸上表情却很木然。他心生恻隐,轻声问:“你不去和他道别吗?” 姚木兰道:“我的样子很丑。” 那个穿短裙的女孩儿向文博送上一份系着漂亮丝带的礼物,然后又一次拥抱文博。她似乎在文博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后文博回过头朝路对面的快餐店看了过来;那一瞬间的转身回眸在金色余晖中烙下一个少年无尽回望的剪影——尽管很清楚文博看不到自己,姚木兰还是低下头躲避他的视线,仓皇的像是被阳光驱退的黑暗。 出租车开走了,站在路边的少男少女们用力向出租车挥动胳膊,直到车子拐过路口消失不见,他们才结伴离开。 韩飞鹭忍不住安慰她:“你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 姚木兰却很悲伤也很笃定地说:“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韩飞鹭:“我看得出来,他喜欢你。” 姚木兰嘴边溢出一丝苦笑:“我知道,他也知道,所以他走了。” 她把搁在桌上的双肩包背起来,离开了快餐店。韩飞鹭跟出来,和她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她走得很慢,消瘦的身影仿佛飘在云端,脚步轻盈的没有一丝重量感,像是游走在人间的鬼魂。 两个人各自沉默,不言不语地往前走了一阵子,姚木兰才问:“你找我干什么?” 韩飞鹭:“想请你帮个忙。” 姚木兰:“什么忙?” 韩飞鹭:“帮我们找到窦晴。” 姚木兰双手揪着背包带,低着头又往前走了一会儿:“你抓到他们了吗?” 韩飞鹭:“罗娜和刘峰吗?对,我们抓到他们了。”他闷笑一声,“你自己可能都没想到,罗娜像极了林林的画像。” 姚木兰:“我知道,我是故意的。” 韩飞鹭侧过头看着她:“为什么?” 姚木兰捋了下头发,掉下数根发丝缠在她手指上。她看着自己的手,道:“我以前总是很愤怒也很恐惧,但是自从下雨那天我和你聊过之后,我不再愤怒也不再害怕了。我现在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为我已经做好了放弃一切的准备。” 她说的这番话,韩飞鹭只听懂了一半。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姚木兰,弯下腰,双手按在她肩上,问:“你怕什么?” 姚木兰出神地看了他片刻,道:“明天早上你去接我,我会带你找到窦晴。” 她抬头看向天空,天色渐晚,天空呈深邃的墨蓝色,夕阳逝去的淡影像是初生的月亮。 “天黑了,我要回家了。”她走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上车时突然停住,回过头向韩飞鹭笑了笑,“不要忘记了,明天早点去接我。” 韩飞鹭看着她乘坐的出租车像一尾鱼似的游进深海,心中突然萌生剧烈的伤感;姚木兰让他明天去接她,可他却感觉姚木兰已和他永别。
第12章 花肥 姚紫晨在郊外长风谷半山腰买下一座占地二十多亩的大院子,院墙高筑,白色的围墙四角系着玻璃宫灯,院里建起一座巨大的温室花房,玻璃花房内亮着灯光,遥遥望去,整座院子像是遗落在寂静山野中闪闪发光的玻璃盒。 姚木兰在山脚下了出租车,步行行到半山腰,来到大门外,从包里拿出备用的钥匙开了锁,推开沉重的铁艺大门走进去,随后又将院门反锁。草坪里有条石板小径通往花房,花房后是一栋红墙白瓦的小楼。花房入口门上装有密码锁,姚木兰输入密码走进去,像是误闯山林,进入了兰花的世界;这座温室花房里种植着各种兰花,入门是一座硕大的山体,岩石表面长满植被和绿藤,绿得充满野性。绕过山体,她脚边淌过一条清澈的溪流,里面游着几尾金线鱼。眼前岩体林立,头顶廊道横穿,更有几棵粗壮的大树,石头山上和大树上长满了附生兰,地面也生长着各种地生兰。 “楼下是谁?” 二楼传来姚紫晨的声音。 姚木兰道:“是我。” 木梯藏在一座山体后,楼梯盘旋着通往二楼,二楼廊道响了几声,随后姚紫晨走了下来。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衣和浅灰色休闲裤,头发高高扎起来,双手戴着沾满泥土的手套,手里拿着一把花锄。 “木兰,你怎么来了?”她对姚木兰的突然到访显得很意外,也很欢迎,脱掉手套给了姚木兰一个点到即止的拥抱,笑道,“你是坐出租车来的?” 姚紫晨身上飘散出幽淡的花香,额头渗出一层薄汗,鬓角发丝被汗水染湿。她现在的样子和往日优雅端庄的贵妇形象判如两人,此时的姚紫晨像个快乐又天真的少女。 姚木兰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 我来看看你。” 姚紫晨抚摸她的脸和头发:“怎么瘦了这么多?你有好好吃饭吗?” 姚木兰没有回答,沿着溪边往前走,走到一颗茂密粗壮的大树前,树干上附生着茂密的石斛,无数朵淡紫色的花朵簇拥在一起,像一匹紫色软缎。她抬起手,抚摸着其中一朵:“上次我过来时还是花芽,现在都已经开花了。” 姚紫晨也看着那些兰花,像是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每一朵都无比珍爱:“去年孕了一年花芽,今年开得格外好,我正准备把你接来看看。” 姚木兰的手指从花丛间穿过,抚摸着大树粗粝的树干:“爸爸能看到吗?” 姚紫晨把手搭在她肩上,柔声道:“他当然看得到。” 姚木兰勾起唇角,目光讥诮:“这么多花,哪一朵是他?” 姚紫晨脸色微变,但还是强撑着笑容:“木兰,你到现在都不理解妈妈吗?” 姚木兰不做回应,又往前走,走到一座硕大的岩体前,岩石表面和夹缝里生长着嫩黄色的鼓槌石斛。她捏住一片绿叶,那叶子肥厚油润,用力一掐,粘腻的汁液渗出来,像是浓稠的血。 姚木兰:“我记得你说过,植物都食腐,只有用血肉喂养它们,它们才能长得更好。当时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你是对的。” 姚紫晨以为她终于认可自己,高兴地拉住她的手:“对对对,妈妈不会骗你的。看这些兰花,开得多美啊。” 兰花确实美,这座花室美得犹如绿野仙宫。但是姚木兰却只能看到一滩滩血迹和一片片碎肉,弥漫在空气中的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转过身看着姚紫晨,也握着姚紫晨的手,道:“妈,你向我道歉好吗?只需要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 姚紫晨疑惑道:“道歉? 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 姚木兰紧紧攥着她的手,几乎把她的手指捏断:“因为在我七岁那年你当着我的面杀了一个女人。她叫张雪丽是吗?我记得她长得很漂亮,笑起来还有酒窝。但是那天晚上你给她的水里下药把她毒死了,然后用锯子和斧头把她切碎,把她埋在我脚下。” 姚紫晨脸上露出温柔甜蜜的微笑:“对,你还帮了妈妈的忙。你拿着小锄头挖地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姚木兰置若罔闻,继续说:“从那天起,你每次带我来这里都会让我帮你处理他们的尸体。” 姚紫晨亲昵地轻刮了下她的鼻子:“小傻瓜,他们不是尸体,是花肥而已。” 姚木兰心生一股寒气,从心底渗到四肢,冻得她打了个冷颤:“你就没有想过,你让我做的事会对我产生不好的影响吗?” 姚紫晨:“什么不好的影响?” 姚木兰:“我很害怕,我讨厌那些碎肉和鲜血,但你还是一直逼我帮忙。我觉得自己是个杀人犯,我不敢和别人说话,我变得越来越封闭越来越自卑,我讨厌我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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