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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次回应之后，交流变得顺利许多。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陶非觉得对面的人似乎微笑了一下，不过太短暂了，而且他低着头，所以看得并不真切。季北同说，谢谢，我没有什么要求。声音很轻，陶非下意识收敛了呼吸，害怕一个不小心就给吹散了。这种时候还不忘记道谢，让人感觉到他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似乎能想象到他平日里待人接物应该也是这样温和有礼的。 他真是不像一个杀人犯。陶非这样主观地想，但很快，他收起这种不专业的态度，继续投入到对话当中。 “既然你没有要求，我可以和你说一说我的想法。首先开庭前会安排一个精神鉴定，看看鉴定结果是否可以为辩护提供一个新的角度，另外，因为凶器的来源无法查证，所以对方会抓住这点，认为你是有准备的蓄意谋杀，而且，尸检报告显示，凶器准确从第三肋和第四肋间刺入心脏，一般没有医学知识的人很难做到，但据我所知，你并不是医学专业的学生，这点想请你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 季北同忽然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手铐因为他的动作发出无规则的响声，令沉浸在原本严肃安静环境中陶非吓了一跳。季北同抬起头，小幅度地舒展一下身体，好像出走多时的灵魂终于回来了。陶非看清他的样子，恢复焦距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有一种天然的生动。 季北同向后仰了仰，然后慢慢地坐直。开口说：“小时候母亲身体不好，那时候家里还比较富裕，有一位私人医生每周会过来，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韩陈点头，接着问：“你在自首陈述中说，没有处理掉凶器的原因是刀插在她身上，留了很多血让你觉得害怕，但是这和我们在现场看到的场景以及你第一次接受审讯时的说法是矛盾的。凶器并没有插在她身上，而是已经拔出来扔在旁边了，所以针对这部分，你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哦。是吗。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毕竟这种事情……没办法一直回忆。” “根据《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因为死者有一定的社会地位，群众关注度较高，产生的影响恶劣，这个案子不可能轻判。你仔细想想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没有了。给您添麻烦了。”季北同点头示意，嘴唇因为干燥裂开了口子，似乎感觉到了出血，他用拇指轻轻抹了一下，然后端起面前的纸杯，喝了一口水。 “不麻烦应该的。”韩陈淡定地合上文件，客气地说了一句实话——没有要求的委托人千年难遇，“小陶，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突然被点名，陶非愣了一下，他其实有很多问题，但一时间还不知道哪个比较重要，“你的戒指呢？”刚刚看到他手上干干净净，就脱口问了出来。话音落下便有些后悔，因为他大概想到了，毕竟季北同一直在看守所里，戒指当然不是他自己丢掉的，多半是被收走了。 果然，还不等季北同开口，韩陈就说，“戒指他们拿去做血迹鉴定了，报告应该已经出来了，我们一会儿一起去拿。” 陶非点点头，说暂时没有想问的了，便和韩陈一起离开了。出门正好撞见第一天接待他们的那位警员，“韩律师你们这么快就出来了，正要把报告给你送进去呢。” 韩陈说不用麻烦，一边接过报告，陶非也跟着凑上去看。警员在旁边解释道，季北同手上戒指的血迹鉴定，确认就是被害人的血迹，可以说是关键证据了。又询问道，刚才沟通情况怎么样？ 没说什么其他的内容，对判决结果也没什么要求。我去申请，过两天给他做一个精神鉴定。然后等着开庭吧，要是有问题再联系我。韩陈把报告的复印件放到自己的文件夹里，转头一看吓了一跳，“你凑那么近干嘛！” 如果是平时，陶非大概要先道歉再解释原因，并感到有些尴尬，但现在，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刚才看到的东西吸引了，所以只是急迫地问道：“那个报告可以再给我看一下吗？” ----
第13章 风干（三）
给你。韩陈大方地把那张纸交到他手上，笑着看他，看出什么了，年轻人。 “季北同是惯用右手的没错吧。他的右手有握笔的茧，刚刚喝水用的右手。”陶非说着快步走到桌边，把自己之前整理文件夹翻开，“凶器的检验报告上面写，刀柄只有少量被涂抹的血迹，可以判断凶手是双手握刀的，那这样的话，他的右手应该握住刀柄，被左手包住。”陶非伸手试着比划了一下，“但是这份报告显示，他右手食指上的戒指沾到的血迹却比左手戒指要多，这不是很不合理吗？” “还真的是。”警员仔细看了看，“而且左手戒指的血迹几乎都是在手心一面外侧的，就好像是……” “是不小心碰到的。”陶非得到了认同，继续说道，“我这几天看了很多遍录像，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别扭，今天我终于知道了，他右手的无名指，有明显带过戒指的痕迹，但是食指却没有，证明长时间被带着的戒指不是这枚。可是，原先无名指的戒指去哪了呢？” “这个，案发现场肯定是没有的，鉴识科都去过了。”警员也跟着疑惑起来，“难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和行凶时的衣服一起扔掉了？” “所以你们打算去垃圾场淘证物吗？哦不对，还不知道算不算证物。”韩陈打断他们激情的谈话，问出致命一击。果然让场面冷静下来。 一阵沉默过后，警员冷静地对陶非说：“这个案子嘛，犯人已经自首了，马上就可以结案，我觉得就不用这么兴师动众了。”说完，又看向韩陈，“你这个学生观察力很敏锐啊，一定有出息。哈哈我还有事，先去处理一下，你们有问题再找我。” 韩陈微笑着点点头，露出满意地表情。陶非低着头不说话，反复对比两份报告，自言自语道，季北同不一定是凶手。 韩陈也不催促，耐心地等他带着疑惑和迷茫的眼神主动看向自己，才开口解释道，小陶，你是不是很喜欢看推理小说。这是一个肯定的推断，甚至不需要陶非的回答。但我们的职业不是侦探而是律师，我们的工作也不是寻找事情的真相，是为客户服务，让事情达成他们希望的结果。你明白吗？ 陶非愣了愣，思考过后点头，小声说，所以这个案子已经可以结束了。 对。已经结束了。韩陈拍拍他的肩膀，似乎在赞赏他。 “哎——小陶，看刚才我们一直说话都给忘记了。”警员去而复返，把手机递给陶非，“你的手机刚才响了好几遍，快看是不是有急事找你。” 谢谢。陶非接过手机，被突然响起的铃声吓了一跳。正好又有电话打进来，是李叔。陶非犹豫地接起电话。 “小陶你能过来医院一趟吗？子兰出了点状况。” “我……”陶非想说正在忙，但也想问是什么状况，又怕真的知道。 还不等他决定，李叔哽咽的声音从遥远的电话另一头传来，“子兰又被送去手术室抢救了，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我这就过去。”陶非猛地站起来，“老板，我的朋友住院了，我得请个假。”也不等得到批准，就恍惚地冲出大门。
从昨天开始，病人一直有发热的现象，并且被发现有轻微的肝脏出血，我们进行了手术止血。今天上午，再次发现病人有内出血，并伴有下呼吸道感染。我们初步判断，是由于慢性再生障碍性贫血转为急性，导致了这些症状。虽然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但确实之前有同样的案例。目前病人病情恶化比较迅速，所以情况还是挺危险的，感染如果没有控制住，这个急性病可能会往败血症的方向发展。 因为病人贫血症本身有很多年了，都没有治愈，治疗方案首选当然是骨髓移植，如果家属同意，等他情况稳定之后我们会进行匹配，如果有匹配上的，可以马上进行手术，没有就要等了，在此期间只能进行免疫治疗。 今天的手术还是很成功的，如果病人明天能清醒过来，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到时候可以再来探视。
陶非坐在ICU外的休息区，他以为自己会焦虑难安，会悲伤会庆幸，但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觉得自己很久没有和边子兰好好聊天，甚至没有时间好好待在一起。 实习的机会很早就确定下来了，导师说他完成毕业论文初稿就可以过去，得到消息他立刻分享给边子兰，并邀请他一起共进晚餐。他预定了一家西餐厅，甚至花钱点了《海上钢琴师》里两首经典的钢琴曲，他打算跟边子兰表白。 表白，这两个字想起来，让他觉得羞涩，又期待与忐忑。 对这些毫不知情的边子兰开心地答应了，为了表达希望陶非实习顺利的祝福，他挑选了一条领带作为礼物，但他显然没有预料到陶非的心思，当他穿着白T和牛仔裤被带到西餐厅门口的时候，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好在高档餐厅的服务质量十分到位，侍者面带微笑地把他们带到预定的座位。一个靠窗的角落隔绝了其他人的视线，让边子兰慢慢放松下来，兴奋地和陶非说起上周去野外考察获得了珍贵的蝴蝶标本、书店老板准备搬家为了清空库存全场七折淘到了很多书、高中的班长竟然已经当爸爸了……他心情好的时候，话会比较多，陶非就在一旁安静的听着。 啊——是《海上钢琴师》的音乐！边子兰注意到了，惊喜地对陶非说。 真巧。你最喜欢的电影。陶非一边说着，一边帮他把剩下的牛排切好，安静地陪他听完了两首曲子。什么也没有说。 那个瞬间，陶非胆怯了，觉得能够和他分享自己的快乐，陪他一起吃饭，听他说一些日常故事。已经很好了。已经足够了。于是不动声色地退回了本来的位置。
陶非在休息区坐了一天，有一位抢救无效的病人被推出ICU，家属就坐在他的前面，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有那么一个瞬间，陶非觉得他们很吵，但他马上反省了自己的冷漠，安静地忍受着，直到医生把他们劝离。 夜晚，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经过商场，巨幅的电子屏幕滚动播放着广告，刚好就有庄周的新品宣传片。听说公司的事情目前是其他股东在处理，之后董事会将选举新的董事长，所有的一切都照常地进行着。这让陶非觉得很残忍——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好像都不会是必不可少的。所做的工作可以被替代，留下的情感能够被填补…… 随即，他意识到，无论是现在产生这样的想法，还是在医院里险些对着刚刚失去孩子的父母发脾气，都是因为恐惧。他发现自己正在用一种近乎逃避的方式宽慰自己去接受这个事实——边子兰可能会死，可能某一天睁开眼睛，这个人就不存在了，自己所能做的，除了去接受——接受自己喜欢过他、爱过他、失去他，除了后悔在那个万事俱备的饭局上把所有精心准备的话又藏回心底，然后他会继续活着，直到有一天，爱上另一个人，慢慢忘记这些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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