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争辩着,让司云的思路一再被打断,他有些烦躁,站起来说,没事,我去吧。世纪花园?我没去过,在哪里? 老板娘告诉司云,那地方在京广南路,是前两年新盖的高档别墅区,订花的季先生要求每个月送一次,他太太喜欢玫瑰。 大概觉得这是一件浪漫的事情,老板娘不禁多说了几句,让司云心里也有了些好奇。当然也可能因为,他对“季”这个姓氏本来也带着一种不客观的好感。 小区的管理很严格,进门还需要登记。顺着保安给指的路来到楼下,没有碰见一个人,楼道和电梯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水晶吊灯安静地散发着柔和的暖光,大理石墙面反射着周遭的一切,像是刻意要抹去人世间平凡与热闹的痕迹。 按响门铃,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司云犹豫着是否该再按一次的时候,门就开了。见到季北同,刚开始,司云没有确认是他。头发没有剪,烫卷了扎在脑后,虽然瘦了些,但看上去其实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又和印象中的人不同。 他们没有尴尬,也没有问候,没有拥抱,没有什么大喜大悲的情绪。只剩下最简单的相见。 但回过头来看,那个时候,他们只是都有些后知后觉。
不约而同地,不提起往事,季北同依旧按时订花,司云不等别人开口接过工作。他们每个月见面,开始并不越界,只是短暂的相处,一起把家里的花摆放整齐,偶尔聊天,说说近况。只可惜,欲望是难以抑制的东西,无论是对身体相拥的温暖,还是对内心感伤的倾述——如同越烧越旺盛的野火,煎熬不住,只能就范。 母亲癌症复发去世,近乎被逼无奈的婚姻,毫无起色的事业,周围人们的轻蔑与排挤……季北同告诉他这桩桩件件的事,像是把扎在自己身上的刺拔出来,重新插到司云的身体里。毫无节制地分享痛苦给季北同带来安慰的同时也让他越来越厌弃自己,他对司云说,分开后的那些日子,他常常觉得自己孤单得与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 从前的季北同,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此刻他展露出自己的脆弱,更像是一种要挟。司云的内心深处十分清楚,这所有的一切,关于陪伴的承诺,关于美好往昔的回忆,关于可以分担却不能缓解的疼痛……这一切共同构筑起一个假象。 司云告诫过自己不能沉沦其中,但他做不到。他会擅自把玫瑰换成季北同喜欢的水仙花,给他惊喜。他像季北同展示这几年的学习成果,从拙劣的线条到完美的素描,都是他的肖像。他会熬几个夜晚琢磨季北同没有想出主意的工作项目,试图给他一点灵感。他知道季北同心里仍然在意当初擅自决定把两个人参与绘制的设计稿卖出去,所以在他生日的时候,司云把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独立完成的设计图送给他,为了契合他最常画的蝴蝶主题,特意去书店买了图鉴,研究了很久。 司云说过很多次,他想带季北同走。离开胡晓缘,离开这个地方,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去过真正属于他们的生活。季北同都拒绝了,他一边笑,一边流着眼泪,告诉司云,他没有办法离开,他不知道如何开始新的事业,没有勇气再次去面对贫穷带来的绝望,无论走到哪里,没有人会承认他们的关系,他们是异类,永远没有什么正大光明的生活。 那天从季北同家离开,路过便利店,觉得口渴,进门买水的时候看见货架上挂着几把水果刀,一个念头瞬间就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他完全不觉得惊讶,也没有一点怀疑,甚至觉得,这件事情已经在心里反复确认过很多遍了,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季北同和胡晓缘的关系会变成今天这样,是由于自己的原因,理应由自己去解脱。 ----
第29章 传说(一)
“请出示一下车票。” “这位先生,请出示一下车票” 司云睁开眼睛,他以为自己没有睡着,但看见天竟完全亮了,所以刚刚究竟是梦境还是回忆呢?他已经没有办法分辨了,可能对他来说,这两者本身其实并无区别。 他掏出车票递过去,想问问乘务员现在几点钟,但他没有开口。他低着头,有意无意地隐藏着自己,立冬后少见这样的阳光,暴露在明媚的世界里,让司云觉得不安。 乘务员面无表情地把车票还给他,司云看了看目的地——他忘了自己即将去往什么地方。握着车票的手干干净净,他用指尖轻轻摩擦两下,总有错觉,鲜血滑腻而温热,缓缓在掌心流淌。 心脏的位置在胸腔中部偏左下方,第二根肋骨到第五根肋骨之间……这是季北同告诉他的,那个时候,季北同说着话,手指却漫不经心地在他胸前比划,问他,是这里吗?司云被他撩拨得放弃了思考,把他的头揽在怀里说,你听听看,是不是这里。司云以为自己记得的应该只有那些旖旎缱绻,但当他看到自己面前那把崭新的水果刀,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季北同曾经说过的话。好像冥冥之中,一切都已有所准备。 几天前当地的警方找到他,希望他能为一个案件提供信息。坐在两位警员对面,司云并不觉得紧张,他们的问题很简单,季北同早已帮他编好了说辞。开口之前,他有一瞬间的犹豫,但他最终没有说出真相。 当时的情景不允许他细想,但此刻,时间漫长而空白,司云不禁要去弄清楚,那个犹豫的瞬间里,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呢?或许是他和季北同的约定,要替他活得自由,替他去见证一些这世间美好的东西。又或许,是他自己心里不愿意承认的恐惧,以爱为名义去伤害他人,推脱责任的残忍与胆怯。 大概都包括其中吧。司云想。做出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当结果呈现出来,追究原因已经变成了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距离终点还有三个小时,封闭行驶的列车仿佛与世隔绝。司云还是把自己曾经送给季北同的戒指保留了下来,因为尺寸并不合适,他用红线穿起来挂在脖子上。还没有习惯它的存在,会感觉有东西一直硌在心口。 车厢里越来越多的人醒过来,乱糟糟的,反而催生了司云的困意。他再次靠着窗,闭上了眼睛。一束阳光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过来,穿透玻璃,照在他的脸上,眼前原本一片的黑融入了澄黄色的斑点。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季北同,是在金秋的黄昏,那时候他的脸比后来要圆一点,边走边好奇地张望着,表情生动。他穿着干净平整的校服,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逆着光走来,落日洒下的余晖在他身边不停地跳跃。 司云决定给自己最后一点时间,用力地去牢记一个人,然后在长久的等待中忘掉他,如果有一天,他能够回到自己身边,要再去重新相识。
和季北同那次见面之后,陶非提出了辞呈。说他的想法过于天真幼稚也好,说他不能够适应理解这个行业或者这个社会的规则也好,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一个案子明明有疑问,却没有人愿意费哪怕一丁点心思去调查。他连正式的执业资格都还没有,只觉得无能为力。 韩陈只劝他再考虑考虑,他没有答应。“如果你这么坚持,那我最后作为你的领导,再指正一下你犯的两个错误,一是不要当着委托人的面向其他律师表示尊敬,即使对方比你资历深地位高,二是和委托人保持身份的平等,不能趾高气扬,也不要放低姿态。”说完,见陶非低头思过一样,站在办公桌前不动弹,“好了,你的事我批准了,你可以走了。回学校记得替我跟老何问好。” 陶非反应过来,诚心诚意地鞠躬道谢,走到门口,只听韩律师说,“你如果考虑清楚了,可以再来找我。”陶非承认,他的两句指导让自己原本愤怒的心情得以平复,只是出于对自己是否能够继续从事这一职业的怀疑,他没有开口说话,合上门离开了事务所。 把这些往后的事统统放下,眼下所想的就只有一个人,一件事。边子兰再次被抢救回来,陷入了昏迷,只能寄希望于找到合适的骨髓进行手术。经历了最初的崩溃,陶非开始慢慢接受这件事情。在允许探视的所有时间,陶非陪在边子兰身边,即使他只有很少的情况下会睁开眼睛。陶非以为自己会有许多话对他说,但坐在他的床边,心里却很空荡——如果知道自己的话无法得到回应,那么语言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再往后,恐惧也渐渐消失了,只剩下绝望而冷静的期待。 好的消息其实和坏的消息一样,也是来得很突然,让你不敢相信它的真实。至少陶非刚刚听说能够安排手术的时候,第一反应并不是欣喜若狂,他有些偏执地跟医生确认多次,那些正常的情绪才逐渐回归而来。 与陶非不同,边子兰似乎早有预料似的,当然也可能只是他休息得足够了,灵魂在幽暗虚空中待得无聊了,终于记得要回来看看。边子兰睁眼就看见了墙上的挂钟,他看见了时间,但是他不知道时间,生命像是被从中间截断,前后不挨着,随时要坠落。但是下一秒,他看见陶非,慌张忽然就没有了,因为心里清楚,这个人出现于过去,当下,和将来,可以证明印证他的存在。 手术安排在下午,李叔和阿姨也马上赶过来。陶非话有些多,一会儿说起以前的事情,一会儿又想到马上要进行的手术,反复叮嘱安慰。边子兰听得烦了,便问他:“怎么不去上班,每天待在医院,案子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陶非果然没有那么兴致勃勃,背过头去轻轻叹了口气:“说来话长,等之后再和你讲。”正在这时候,医生过来检查,确认没有问题,叫人开始进行术前准备。陶非有些惊讶,说:“现在就开始吗?他的家人还没有来。”医生好脾气地解释一番复杂的消毒流程,友善地催促陶非离开。 陶非乖乖点头,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留下一点值得期待的悬念,过后再继续。但他弯腰,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手机,突然就想到了自己没有从季北同那里得到答案的问题。“你觉得后悔和遗憾的区别是什么呢?”陶非突然问道。 边子兰看了看旁边忙碌的医生,觉得自己大概没有很多时间去思考这么深刻的问题,但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他对陶非说:“大概是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遗憾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吧。” 陶非自己没有答案,只觉得他讲得有道理,紧接着说:“那我们不要有遗憾,好吗?”边子兰不明所以,以为他在说手术的事情,便点头并示意他赶紧离开病房。陶非其实也并不是想要提问,只是讲出来,似乎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坚定,更有勇气。 “我喜欢你。请你和我在一起。” 话音落下,他看着边子兰缓缓睁大的双眼,觉得十分轻松和愉快。隔着被子,陶非拍了拍他的手,“给你思考的时间,等下次醒来的时候,记得要答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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