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钱锦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想到这件事,点点头,“是啊。” 邝简:“你跟他们说了我们的破案进度?” 钱锦摸不着头脑,“对,他们问我,我便说了……”说到此,他再蠢也反应过来了,整个人倏地一僵。 邝简瞧着他的神情,指节“咚”地一声敲在桌上。 “想通了罢,那天江行峥来衙门里抢人是得到了你的消息。府里不指望你动刀动枪,把你挖来是让你动脑子的,成天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 钱锦也不想着尴尬了,一张脸由红转白,顿时无地自容。 四爷看了邝简一眼,又看了钱锦一眼,心道无渊你可真狠啊,明知道这小灰兔子仰慕你,你解围也不用硬挑错儿吧? “唉哟……行了,”四爷悠悠地过来当好人,一手搭上灰兔子的肩膀,安慰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以后多注意就行了,咱们自己人的消息口风严一点,你去户房抹半个月的月俸当做惩戒,邝头,您没意见吧?” 邝简不置可否,闷闷地“嗯”了一声,继续忙他的案头。 四爷赶紧收了钱锦手中一叠纸,把垂头丧气的小兔子推出去,咬着他的耳朵嘱咐让他最近少往邝简面前凑,说罢把门一关,阻隔掉屋外喧嚣,扭身取了阁架顶层的香粉,舀了一勺倒进香炉里。 “你最近什么情况?脾气这么差?” 他们应天府的好位置听事厅,正厅耳房全都给百姓和公牍库占了,零星的好房间除了府尹大人的办公间,就剩下可供过夜休息的泊水间,差人、书手、哪怕是四爷的办公直舍都也是总阴冷冷的,久而久之会攒出霉味儿,小邝捕头又是个对气味极敏感的人,隔三差五就要燃次香。 “有嚒。”邝简勉强挤出两个字,反应冷淡,头也不抬。 “有啊,这都十几天了罢,你见天儿压着眉头,看谁都像是要生气。”四爷话音一转,忽然道,“你要不去找那个匠师聊聊?” 邝简像被谁踩了尾巴,直接回怼,“找他干嘛?” “嘿!” 四爷的音调简直要卷到天上去,“你借人家院子审案的时候怎么不说找他干嘛?” 他可太了解邝简这人了,闷到死,不主动和谁说话,不主动搭理人,他能多动一下,事情都不会简单。 邝简看四爷这眉飞色舞的模样,捏住太阳穴,更烦躁了。 这些日子他心里一直搁着一块石头,很多时候话到嘴边了,但就是问不出来。一个人杀了一个无法定罪、却罪有应得的恶人,他该把他抓起来吗?这原本是毋庸置疑的问题,衙门的存在就是为了避免私刑,不然要应天府做什么?可他当时没抓,现在也不动手,好像拖着就能把这件事拖没,他向北京飞鸽求证,弄来苏州府的货单核对,任何逄府案留下的蛛丝马迹都重新梳理,目前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但他有一种很坏的猜想:那个人的身手,还有那套完美的身份,这绝不是一般人,他害怕真相骇人,他管不了,应天府也管不了…… 邝简心头烦躁,忽然提声一喊,“来个人!” “在!”门外,钱锦远且响亮地应了一声,转头忘掉四爷的叮嘱,蹬蹬蹬地探进头来。 门一开,喧腾便挤了进来,应天府今日好像格外的热闹,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又搞出什么离奇事儿。 邝简:“帮我去查个人,不是找公牍库,是实地去查。” 钱锦忙不迭地点头:“您说,要谁的?” 邝简面不改色:“杀香月。” 钱锦一顿,嘴巴张出鸡蛋大:“……啊?” 邝简扬眉:“怎么,有难处?” “不是……”钱锦有些语无伦次,指了指前厅,“他就在外面呢,您有什么想知道的要我直接问他吗?” 宽敞的泊水间外,差役围着最大的一座公牍库绕了半圈的人。 公牍库外面听得吓人,实则本体乃是二十七个、长达九尺有余的超大案牍柜,最常用的三座放在了中厅泊水间外,其余二十余座分放在后堂。此事乃是去岁邝简一手操办,小邝捕头做事扎实,柜库的用料很好,可就因为太好,整个柜子一层层码在一起结实得像座小山,沉重得根本无法搬动,高处的案牍,个子矮一点拿取便极不方便。 “我把不需要的木板拆除了,做了个掀背式的开门,后面加上嵌板,之后每一层的钢骨缝隙只要按上滑轮,这些案牍就可以直接推拉着拿取……”一双苍白消瘦的手,板住下面的小机关,“这里还能折叠出一个小木台,方便各位差爷找案牍时记录或是放些杂务。” 众人啧啧称奇,绕着公牍库后面的嵌板转圈:“这……杀师傅都没有量过我们的公牍库,怎么这嵌板这么正好?” 的确是正正好好,东西搬来的时候,板外侧有凸出来的榫头,加装进去,正正好好钉在柱子和横梁之间。 那人温温润润地笑了,答:“不用量,看一眼就知道要多大的嵌板了,这一库只做试验,我听说你们还有二十六库,若是方便,都可以改装。” 众人异口同声地答“方便!方便!!一直方便!!!”说着忍不住撑着腰仰头去看,七嘴八舌:“去年咱邝头弄完这个咱组了多少天来着?三天还是四天?杀师傅就是厉害啊,这一个时辰就完成了,以后拿东西可方便多了!” 差役们摸着下巴,大声腹诽自家老大。 邝简皱紧眉头,拨开人群,眼见公牍库前蹲了个熟悉的人,冷冷开口,“你怎么来了?” 这一声来得真好,差役们集体汗毛一炸。 众人慌忙立正,被邝简问的那个人倒是神色自如,抬起一张精致隽秀地脸,人还未说话,先笑了三分,“邝捕头,我与朱十感念应天府当日救命之恩,想着自己正好通些鲁班之术,这案牍库可以改进,便过来帮些小忙。” 说着杀香月横肘怼了怼身边人,邝简这才看见朱十,只见他抬起头,夸张地朝着邝简一笑,露出一排松鼠一样的整齐大牙齿:“杀师傅说得是,当日的事情还没感谢邝捕头,我来帮忙干活……” 邝简没做声,不咸不淡地看了杀香月一眼。 这人今日穿着常服,淡紫色的襟子上绣着深蓝色的滚边,衣领露出一指节宽的白,整个人清丽温柔、收敛忍让,好像城西子母桥上曾迸发出的强大气场,根本就是一段邝简记错的梦。 差役们此时却连大气都不敢出了,看着邝头儿一身凛然地抱臂皱眉,不苟言笑,纷纷谨慎地横向挪动了下,想怎么才能不着痕迹地溜走。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大笑着走到这二进正厅来,嗓门响亮,粗野豪放:“还是你们应天府地界热闹啊!我们兵备道全在城外,吃口热馄饨都没有摊卖,简直鸟不拉屎!” 差役们心中叫苦,早早在外围看热闹的四爷却靠着廊柱扭过头去,见是熟人,立刻也朗声笑应:“胡统领今日怎地来了应天府?你们兵备道前些日子清查了城西庵庙赌坊,听说可是收获颇丰啊!” 镇府司三月初得到线报,说是太平教头目将在城西现身,原本是和兵备道联合执行任务,然镇府司出了逄正英这桩意外,变成了兵备道独立行动捣破据点,此时的胡统领功劳全揽,可算是风头正盛。 “什么收获颇丰!”胡野大笑着摆了摆手,谦逊道:“太平教狡兔三窟,这次也就是燎它个皮毛罢了!” 邝简瞥了杀香月一眼:“除恶不急一时,这等异端早晚彻底清剿。” 四爷敏锐地朝邝简看去,他可不是凭白说这种话的人,胡野不知邝简性情,听了他这话倒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大声附和着说“有道理!”杀香月则像是没听到一般,聚精会神地垂着眼刨薄公牍库里的小横梁,不见任何异常。 邝简冷着脸心中打鼓,他没试出预料中的反应,迟疑地猜想是否是自己多心。 四爷一看邝简就知道他心思不在胡野身上,当即主动寒暄:“胡统领今日是找李大人嚒?今日他可不在衙署。” 胡野摆手:“没有,只是路过,过来打个招呼,”说着目光投向一脸冷漠地看着公牍库的邝简,热络道:“前几日在逄府吊唁听说了邝老弟事迹,我这军汉生了结交之意,想请他一道吃顿便饭。” 这邀请突兀得让人咯噔一下,中厅一时间无人应话,差役们转着眼珠,滴溜溜地看向邝头。 邝简缓缓抬了下眉头,没说话,杀香月倒是瞅准时机,插嘴笑道:“这位军爷想请邝捕头吃饭可要舍得下好馆子啊!小匠听闻叫佛楼出了新菜色,持炉珍珠鸡,蛤蜊鲫鱼,春日里倒是很值得一试呢!” 胡野没料到这还有人给自己搭台阶,立刻借坡下驴:“那便定叫佛楼了!此处我也常去,菜色的确是一绝!邝老弟,三日后胡某人请你吃饭!” 邝简眉头紧皱,杀香月觉得有趣,笑盈盈的,仰着头看他如何应对。 邝简倒也是直白,“胡统领客气了,您公务多,邝某就不给您添乱了。”说着转身,埋怨地扯过四爷手中茶壶,直接开溜。 胡野与诸人对视了几眼,哈哈大笑:“看来我胡某人的面子是请不动他啊,”说着竟毫不见外地追了上去,亲亲热热地搭住邝简的肩膀,“哎,邝老弟,给个面子吧!” 众人看不见的一侧,他掏出一块黑布、一枚暗器,笑嘻嘻道:“我请不动你,难道它们还请不动你嚒。”
第22章 兵备道(2) 三日后,夕阳向晚,邝简踩着余晖踏进叫佛楼。 此处建在秦淮河上,邻近东水关,乃明初十六楼之一,楼内装潢颇有禅意,摆置假山、石座、观音佛,花鸟、浮世、细藤花,登临二楼,推开一扇扇古雅隔间,屋内则绘着飘逸流动的舞天菩萨,颜色绚丽,激昂迷狂。 “让你久等了。” 胡野选的雅间乃是楼中最气派的临河二楼甲字房,宴饮休息皆可,邝简脱掉外衣,坐在胡野对面。他来得晚了些,胡野已点过菜品,矮桌正中煨着两炉珍珠鸡与蛤蜊鲫鱼的热锅,除此外更有两荤两素。胡野热情,大手一挥,“邝老弟,你看看,你还有什么要吃的。” 邝简往桌子扫了一眼,叫来堂倌,从腰间拿出一锭银子。 “哎哎!”胡野立刻大声阻拦,“老弟你这就是不给我面子啦,这顿我请!” 邝简避让了一下,照旧对堂倌道:“分账。”银子扣在台面上发出清晰的声音,邝简目光转回来:“不能让胡统领破费。” 他身上有公门中人少有的洁身自好的清高,胡野来之前也打听了下小邝捕头的作风习惯,不谋私,不贪墨,不接受委托礼物,逄正英生前大摆宴席请柬送到他家他都不赏脸,应天府门口的小摊贩想请他吃一碗自家的馄饨都做不到,遑论胡野他这个半个陌生人来意不明说要请吃饭,邝简能走这一趟,已是给足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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