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肖拓出去那会工夫就是找地方打印寻人启事来着,今天他没跟着,守在车里做“后援”。主要他个儿太高,块儿太大,不说话往那一站就是个威胁,谁见着谁都绕着走,一张传单也发不出去。而且他不爱说话,比起发传单,当电线杆子贴传单更合适。 出来干活之前,林冬对张若海和单吉进行了一番“集训”。他们是本地人,说本地话,不行,真实性不足。邙炘是外省人,作为前来寻找哥哥的“弟弟”,这俩孩子就不能说本地话。说普通话行,但不能有口音。张若海普通话不错,单吉差点意思,有些习惯性发音改不过来,于是林冬干脆给他指定了一句话反复练,除非必要,否则别多说话。 发了一上午传单,没有任何消息。林冬不着急,本来等的就不是消息,而是某些人的反应。那些控制偷渡人员的蛇头,他们得出来买饭买水,见着有人满世界找邙炘,肯定会有所行动。驱赶也好,捣乱也罢,总而言之,谁过来找茬,谁就是他要找的人。 这种“非常规手段”的灵感,来源于他小时候跟着妈妈发寻人启事时的经历。从他大概五岁起,妈妈便会带着他去火车站、机场、码头、长途大巴站等外地人聚集的地方发寻人启事。期望在茫茫人海之中,有人曾见过自己走失的长子。那个时候的他,一手拽着妈妈的衣角,一手抱着厚厚的、印有哥哥照片的复印纸,从日出走到日落,从人头攒动到人流稀少。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但妈妈依旧不知疲倦地奔波,因为只有忙碌起来,才能减少一点点失子之痛。 他渐渐长大,妈妈则日渐消瘦、苍老,被愧疚与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他无力拯救这个被痛苦吞噬的女人,只能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用并不厚实的肩膀替对方分担一点点重量。终于有一天,女人的身体不堪重负,倒在了人潮汹涌的火车站出站口,口中喷出的献血染红了多年未变的寻人启事。接到消息他疯了一样的跑到医院,然而因乳腺癌肺转移已步入弥留之际的妈妈却出现了幻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着他的手,热泪夺眶而出—— “……阳阳……阳阳你终于回来看妈妈了……” 那一刻他彻底失去了自己存在于世的意义,可他不忍,也不能打破母亲最后的幻想。妈妈说冷,让他抱着自己。他十四岁了,已经比妈妈高了,抱起被病魔摧残得只剩不到七十斤的女人毫不费力。可那时的他死活抱不起来,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跪到床边,紧紧贴着这个把自己带到人世间、却只是透过他看到另外一个儿子的女人的脸,直到监护仪拉出一条直线…… 前段时间接受心理治疗的时候,他和心理咨询师提起过这个场景。对方告诉他,抱不起妈妈,是因为,妈妈临死前还不能认可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存在的事实这件事,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创伤——他被全盘否定了,且再无机会争取。争强好胜、一心想出人头地的根源就在于此,他需要被看到,被认可。一切都有迹可循,那一天的林冬,已经替后面的自己做了所有的决定。 现在的他虽然与当时的自己和解了一些,但长时间养成的思维模式很难改变。就像之前唐喆学要求他“放权”,他放不了,习惯掌控全局的人容不得半点差错。比如眼下,吃饭时张若海和单吉聊天,不自觉地说起了家乡话,被他一人一筷子打在手上,登时委屈巴巴。 一旁正秃噜米线的唐喆学赶紧咽下嘴里的东西,替林冬的举动做出解释说明:“已经有人盯上咱们了,你俩没发现?说话必须注意。” 看二人闻言各自转头观察,林冬“嗙嗙”又是两筷子,低声呵斥:“看什么看?怕别人看不出你们是警察?” 这下俩孩子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饭也不敢吃了,僵座位上手足无措。没想到,林冬看着是个好脾气,结果凶起人来不比陶裕华善性。再说陶裕华也就是凶几句,这个,直接动手了。 然而不等他俩玻璃心几秒,有一男的端着碗米线过来,也不客气一句,直接碗往桌上一顿,伸腿够了把塑料凳,大大咧咧地坐下。男人四十岁左右的模样,撸起的袖子下,露出小臂上三寸有余、针脚粗糙的疤痕,脖子下面坠个佛牌,晃晃荡荡。 看架势,来者不善。 吃了两口面,男人转头看向单·青瓜蛋子·吉,语气不冷不热地问:“听说你们在找人?” “是,你知道邙炘的下落?”林冬抢下话头。单吉普通话不好,说多了容易露馅。 男人挪过视线,上下打量了林冬一番,再看看唐喆学,问:“你们找他干嘛?” 轮到唐喆学展现表演天赋了,跟罗家楠混久了,土匪啥样,嘴上有谱:“那孙子欠我们钱,听说他在这条街上出现过,这不我们押着他俩弟弟过来找他了?” 男人嘴角一勾:“欠多少啊?” 唐喆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兄弟,你要能帮我们找到他要到钱,分你两万。” “我不知道他在哪,好久没联系了,”男人纵了下鼻子,错开与唐喆学的视线,“找你们,是希望你们上别处发传单去,别回头把警察给老子招来。” “和气生财,明白,”唐喆学表示认同,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困难:“但是拿不到钱,我们怎么着也得把人弄回去,不然没法跟老板交代。” 男人冷嗤:“不关我事。” 唐喆学比他还不屑:“那我们只能继续发寻人启事了,直到找着他为止。” “别特么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语气骤然犀利,男人的瞪视中染上丝血光。一旁的客人似乎听出这桌人可能要起纠纷,又或者认得男人知其不善,选择端碗起身,躲到其他桌上去吃了。这一变故助长了男人的气焰,说话的音量不自觉提高:“限你们五分钟之内消失,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强龙难压地头蛇,别说林冬他们不是来收账的,就算是,也不可能吃眼前亏。用眼神示意其他人起身离开,林冬出门之前又听男人说:“诶!把账结了,这店我开的。” 唐喆学压着脾气扫码付款。出门右拐,绕到店后面的街上,找了个偏僻无人的角落,守株待兔。过了约莫半个钟头左右,男人哼着曲儿叼着烟,拎着一袋子垃圾从后门出来。前脚扔完垃圾,后脚“哐!”的,被一股蛮力推脸压到墙上,错愕间嘴里叼着的烟好险咽下去。 正要嚷嚷,却被怼脸展开的警官证压住了声音。 “杜渠,有案子需要你配合调查。”一反在店里时的谨慎,此时的林冬气势逼人,语气丝毫不容质疑:“你坐过牢,知道政策,问你什么照实回答,有一句假话,我保证送你回去。” 一听对方把自己的底细全摸透了,杜渠权衡片刻,冷哼了一声:“警察同志,我没犯王法吧?诶——轻点儿轻点儿!” 脑袋和腕上传来的压力令他忍不住呼痛。这也就是唐喆学,要换肖拓来控制他,脸能拍墙里去。 林冬微微倾身向前,低声告知:“我们不是本地的警察,这也没监控。” 言外之意,打你不用废话。多少懂点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杜渠缓下语气,顺从道:“你们,你们想问什么?” “邙炘在哪?” “我真不知道他——唉唉唉唉——” 一串鬼叫听得张若海和单吉头皮发紧,看着下手丝毫不客气的唐喆学,俩人不禁暗暗腹诽——这算……不教好? “真的!警察同志!我是受人之托把你们轰出这条街,我没掺和别的事儿!” “受谁之托?” “一个叫五花肉的蛇头!他——他今晚要走单,怕你们动静闹大了,耽误他买卖!” 今晚?林冬和唐喆学交换了下视线,示意对方稍微松开点力道。胳膊扭得没那么疼了,杜渠缓出口气:“你们也别问我他在哪,我真不知道,我只有他的电话。” 从杜渠裤兜里搜出手机,林冬怼脸解锁,命令道:“打电话,约他出来。” 杜渠一脸懵逼的:“约他?我说,说什么啊?” “说给他送猪仔。” “送……送谁?” “我。” “……” 杜渠静音了,眼珠子黏着林冬的脸转了几个来回,心说——就冲你这一脸精明的样,卖你?你不把人家卖了都是好事! TBC
第49章 “不行!你绝对不能去!” 被陶裕华的吼声震得耳膜生疼,林冬选择摘下耳机,改用听筒模式与对方通话。他让杜渠通知“五花肉”过来接“猪仔”,好顺藤摸瓜找到邙炘。这属于临时决策,本不想告诉陶裕华,但跟着他的那俩孩子没经历过这阵仗,担心他们出事不好跟领导交代,于是悄默默给陶裕华通风报信,紧跟着兴师问罪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林队,这不是在你们那!犯罪分子持枪的概率很大,你忘了昨儿抓捕那伙抢劫犯了?” “没忘,陶队,但你放心,即使再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我也有把握应付,我抓过毒蜂。” 面对质疑,林冬坦然端出自家大哥。都是系统里的人,而且此地毗邻金三角,他相信陶裕华应该对“毒蜂”的大名有所耳闻。确实,陶裕华很清楚他都办过什么惊心动魄的案子,搞背景调查的能力谁也不比谁差,甚至于林冬那已故的七名战友,他也一清二楚,更清楚对方有虎口夺食的自负。 所以他担心,担心林冬的自负再一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人要是在他的地盘上出了事儿,先不说担不担责,这辈子的阴影就算烙下了! “石头呢?石头没跟着你们?!” “车上,和张若海单吉他们在一起,我不会带着你的人冒险,好了不说了,人来了。” 察觉到目标人物进入视野范围,林冬迅速摁断通讯,顺手一划,清掉通话记录。他确信,陶裕华不会在这种时候再对自己穷追不舍,都是刀尖上舔过血的人,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 五花肉人如其名,又高又壮,三百斤打底,一身膘儿,走起路来脸上的肉颤颤巍巍的。约定地点就在杜渠的店里,进屋见着林冬和唐喆学,他目光一定,随即用责怪的视线扫向杜渠。他认出他们来了——上午满大街散传单、到处找邙炘那俩货。所以送“猪仔”是把自己哄来的借口,五花肉虽然脂肪层厚,但脑子不糊。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手段让杜渠把自己供出来,但来都来了,谈谈也无妨。好歹是在他的地盘上,就不信俩外人能掀起什么大风浪。 杜渠自知理亏,不敢直视五花肉的视线,在其进店后关上店门,赔笑道:“肉哥,二位,你们聊哈,我保证没人打扰。” 五花肉没搭理他,一屁股坐到林冬对面。听动静,他屁股底下的塑料凳承受了生命中不该承受的重量。抬起戴着方戒的左手朝后一指,五花肉端出副先礼后兵的劲头:“两位,我带着人来的,你们要想说话,行,要想耍横,不妨告诉你们,管这片儿的派出所所长是我亲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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