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才一路上都拿着它在树上做记号,以免待会自己回去时迷路。 随着他离木屋越来越远,周围的人渐渐变得多了起来。 最开始他经过了一个海岸,那里有一两个人在网鱼。 这是一个临海的小镇。 他又继续走,慢慢地靠近了这个小镇的中心。 人群来来往往,偶尔有人停留下来挑选路边的东西,就像是在赶集。他们都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很吵,但是又很热闹。 郁慕不高,才到大人们的腰部,站在来往的人群里,像是一颗小石头跌进大海里,人们无暇顾及他,还有人的大腿擦着他的肩膀而过,差点让他摔倒。 随着人流,郁慕开始无措,和迷茫。 他在哪里? 他…… 又要去哪里? 因为身高原因,他很难看清楚经过他的那些大人的脸和表情,除非他昂起头。 但是他却能感受到这些大人的不耐和厌烦。 “叔叔,你能让我回家吗?” 被他抓住衣摆的男人对他说的话一脸莫名,直接甩开了他的手。 郁慕身边又经过了一个女人,他本想伸出手,让她帮帮自己。 但是女人却抱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趴在她的肩头,看起来才三四岁大,啃着手,正睁着一双眼睛,看着郁慕。 不知怎么地,郁慕愣住了。 他只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甚至没察觉到自己的动作,就抱着怀里的那个孩子走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公园里。 他这才发现那个小公园。 面积很小,但是里面的小孩却很多,他们聚在一起玩滑滑梯、秋千、堆沙堡……而他们的旁边,则坐着他们的家长,守着他们。 家长偶尔会闲聊,但是注意力却一直放在玩耍的孩子身上。 郁慕看了一会,便垂下了头。 他艰难地挤出人群,走到了一边的草丛附近。 小小的脑袋开始思考,为什么呢? 这一切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一些小孩可以活得那么幸福。 可是他却…… 活得好辛苦。 活着,是一个必须项吗? “怎么了?” 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郁慕瞬间抬起了头,因为这个声音的主人说的是中文,他唯一听得懂的语言。 郁慕呆呆地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本黑黢黢的书。 言语与举止之间,带着几分和这里的环境不太契合的气质。 男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郁慕摇头,也用中文回,“我不知道。” 男人“啊”了一声,拖长了音调,像是在思考。 “为什么不知道?” “想不起来了。”郁慕做了个捶自己脑袋的动作,“我好像撞到过头。” “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能……想起一点。”郁慕说,“我就记得,有个女声,一直在叫我‘慕’。” “哪个慕?” “不知道。” “那就用这个‘慕’,怎么样?”男人摊开他的手心,在他手心里划了一个复杂的字。 郁慕还是不知道这个字,他呆呆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长相普通、却因为和他一样说着同一国话语而生出了无限亲近感的男人,“这是哪个‘mu’?” “羡慕的慕。”男人笑着说,侧着头看向不远处一个公园里,里面好多小朋友在一起玩,而不远处就是他们的家人或者母亲守着他们。 “其实,你也很羡慕有家人的他们吧?”男人问,又说,“所以,‘慕’这个字很适合你。” 郁慕心里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男人摸了摸他的头,温柔道:“没事,我也是。” “我也很羡慕他们。” …… “我姓苏。从今以后,你就叫‘苏慕’,怎么样?” - 很多年后,苏慕才知道,其实“慕”只是他的小名,白柔总是这么叫他,“小慕”、“小慕”。 所以,他的真名是什么呢? 时间太久了,苏慕已经忘了。 姑且就用“慕”吧。 苏杭是个阴晴不定的人。 他把郁慕从木屋接回了家,郁慕在挂着“佐藤家”的花纹繁复的铁门前停住了脚步。 他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他不敢进去。 那个时候,苏杭很温柔地把他抱了起来,摸着他的头发,亲自带他进了家门。 他全身僵硬地被苏杭抱着,眼睛不敢乱瞟,却看到了大门附近,有一个站着的小孩,和他年龄相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正如当时的他,一个人站在人群中,带着羡慕的神情,看着那个被母亲抱在怀里、带去公园玩的小孩一般。 郁慕一开始以为苏杭是个好人,毕竟他对自己真的很好。 把自己接到了这个家里,还毫无芥蒂地接受了自己,甚至还送自己去上学。 他以为,他能把苏杭作为自己的另一个亲人。 到了后来,他发现苏杭并不想成为他的亲人,或是家人。 苏杭时不时会无视他、毫无理由将他关在地下室里,而且很多个时候,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和表情,不像是在看一个人。 像是在看一个物品,或者是一个可有可无、随便就可以动动手指碾死的蚂蚁。 苏杭心情不好的时候,会笑着打他、骂他。 苏慕每一天都过得很谨慎,如履薄冰,苏杭笑着把烟头往他身上烫的时候,他也必须得笑着。 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久而久之,苏慕自己也开始觉得,他和苏杭一样,变得不正常了。 虽然他们身上没有流着一样的血,但是在这种时刻,他们又像是一对有着血缘关系的父子。 苏慕知道苏杭有一个亲生的儿子。 但是苏慕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在很多年后和他重逢时,才知道他有了一个中文名,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叫“苏雪山”。 后来,苏杭的妻子和他离婚,又带着孩子离开了这里。 那天,苏慕记得很清楚,苏杭白天笑着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还目送着佐藤里带着他的儿子离开。 佐藤里难掩失望地看向他,但是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然而到了晚上,苏杭就像疯了一样,连开了家里的几十瓶酒,又把它们一一摔在地上。 但是他仍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 他对躲在角落的苏慕招了招手,“苏慕,你过来。” 苏慕无法拒绝他,然而他和苏杭隔着一定距离,地板上满是被他摔碎的玻璃碎片和酒瓶碎片,混着各式各色的酒精。 苏杭说:“鞋脱了,光着脚走过来吧,放心,苏慕,不痛的。这点痛,又算什么呢?” 苏慕犹豫了几秒,苏杭又在他们中间扔了一瓶酒,碎片瞬间炸裂开。 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手背被飞起的碎片擦伤。 苏慕没敢再犹豫,他脱了鞋,走到了苏杭面前。 一步一步,碎片扎进了他的脚心,地板上的酒精开始混杂着鲜血。 “痛吗?”苏杭问。 苏慕低着头,颤抖着,双手握拳,不然自己哭出声。 “这还不算什么。”苏杭的眼睛望着他,又好像没有在看他,好像在透过他,在看其他的什么人。 “你是不是想过,我能不能成为你的家人?”苏杭突然笑了一下,“你们这些小孩的心思太明显不过——简直就是写在脸上,别人一看就懂了。” 这样的话被苏杭直接说出来,让苏慕无端感受到了一种遮羞布被撕开、又被狠狠抛下的感觉。 苏杭有些醉了,说话没有什么逻辑,想着什么就说什么。 他说:“我担心来到这里后,会想着第一时间找回你自己的记忆吵着回家——那怎么行呢?你是我的一个很重要的观测变量。为了让你打消回家的念头,我要让你知道,‘活着是你的第一要务’。” 苏杭好像无意间说出了什么很重要的话。 但是苏慕低着头,只听着,疼痛让他很快分析着苏杭的这些语句: 苏杭曾经告诉自己,是他的父母抛弃了他——这也许是假的。 苏杭害怕自己找回记忆——也许记忆里,他的亲生父母对他很好。 他曾经看到苏杭去买“货”——自己可能曾经也是其中之一。 但是,奇怪的是。 此刻,他心里竟然毫无波澜。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他已经不再想回到真正的那个家、回到自己的亲生父母身边了。 再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他竟然只剩下了…… 怨恨。 怨恨他们,怎么就可以丢下自己,让自己来到了苏杭身边? …… - …… 时间过得很快。 苏慕看着病房外盛开的樱花,又看了一眼病床上躺着的老人,心里不禁感叹道,苏杭竟然都要死了。 “苏……慕。”病床上传来了颤颤悠悠的声音,不甚清晰。 病床上的人道:“比起我……那个亲生儿子……果然,还是你更适合做我的儿子。” 苏慕很轻地笑了一下,像是一个嘲讽。 他走到病床边。 病床上的人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是苏慕却没听了。 等到他的声音停了之后。 “放心吧。”苏慕微微弯下腰,看着病床上那个双眼浑浊、神志不清的老人,他戴着续命的氧气管。 靠近了,他甚至还能听到苏杭不甘心的喃喃,但是具体在说什么,他听不清。 但是苏慕还是贴心地贴在他耳边,装作听懂了他在说什么的样子,点头,说,“嗯,好的,我知道了。” 病床上的苏杭瞪大了眼。 苏慕就在他瞪着的双眼里,亲手抚上了他的氧气罩,然后—— 拔开了。 一旁的机器猝然发出尖锐的鸣叫,但是却没有人赶来,病房里仍然只有他们俩,病床上的苏杭发出急促的粗喘,像个破风琴。 “我知道了,父亲。”苏慕眼里有些不舍,还有些眷念,以及……一些让人无法察觉的感情。 “不、……”苏杭费力的发出声音,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的氧气面罩。 他想活。 但是苏慕就那么举着它,甚至躲都没躲一下,因为他知道,苏杭抓不住。 苏杭的挣扎逐渐变得微弱,苏慕温声开口:“——父亲,您放心。” 苏杭的眼睛还是大睁着。 死不瞑目。 苏慕垂眼:“我会帮您‘报仇’的。” 几个月后。 远在海这边的另一个国家,临江市。 “斯然,你要听妈妈的话。” “斯然,别做让妈妈难过的事。” 早上,黄斯然打开家门,背着书包,笑着和昨晚才大哭一场的母亲告别,离开的时候还宽慰了她几句,关上门转头却难以再掩饰下去,一脸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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