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满拔腿就往楼上跑:“欸,阿灰,好久不见啊,我这次来找人的!” “找你妈!”那阿灰紧追不舍。筱满一口气跑上四楼,狭窄的走道两边都是房门,他冲到了404门前,正要抓门把手,却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还是阿灰,他抱着他把他往外拖,筱满挣扎了几下,可走道太窄了,两人都施展不开手脚,就这么推搡着回到了楼梯间。阿灰把筱满按在窗口:“我已经报警了!你给我老实点!” 楼下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阿灰冲着楼下就喊:“在四楼!快点!他妈的!” 筱满挤出了个笑,举高双手:“你记性好好啊,我上次来得是五年前了。” “操你妈,你他妈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这次又想干吗?”阿灰使劲嗅着,“操,一身酒味,我知道了,这次你打算用酒精烧是不是!酒精呢?藏哪儿了?” 筱满笑嘻嘻地说:“我真的是来找人的,我和朋友一起来的,她就在楼下等我。” 他往楼下望去,那条僻静的小巷里已然不见尹妙哉的踪影。 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爱琴海大酒店那灯箱招牌的红光。
第六章 林悯冬 林悯冬睡着了一会儿,醒过来的时候,边上的人正在睡觉。他摸了摸他的头发,轻轻唤了一声:“小至?” 小至裹着被子,蜷在大床的一角,没有动。他睡得很熟。林悯冬便贴近了过去,碰了碰他撕裂红肿的一边嘴角,小至还是没醒。林悯冬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捡起地上的一条黑裤子套上,绕到了小至那一侧的床沿去。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两张创口贴,盘腿坐在地上,撩开了小至额前的头发,看着他。小至的眉骨上有一道明显的擦伤,林悯冬小心地往那伤口上贴了一张创口贴,接着,他把另外一张创口贴贴在了小至破了的嘴角上。 小至的喉结上下滑动,嘴里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他还闭着眼睛,嘴唇蠕动,问了一句:“几点了?” 林悯冬看了看手表,说:“还早。” “我要走了。”小至说。 林悯冬说:“你迟到,还早退。” 小至笑了出来,随即倒抽起了凉气。林悯冬亲了亲他的眼皮,小至在床上打了个滚,摊成了一个“大”字型,仰面朝着天花板,懒洋洋地说:“干吗,不可以吗?” 林悯冬看着他的左手:“你的指甲断了。” 小至念叨着:“我得走了……” 林悯冬说:“你不会是做保安的吧?到值班的时间了?” 小至哈哈大笑:“差不多吧。”他又嘶嘶地抽气,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瞪得老大,拍了两下脸颊,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香烟和打火机。小至的脸蹭着林悯冬的头发,他抱住他的头发使劲闻了闻,搂着他的脖子点了根烟,说:“你呢?你干什么的?” 林悯冬任他抱着,说:“我是法医。” 小至又笑了,还笑得很大声,林悯冬从他的臂腕里抬起头,就看到小至叼着烟摸嘴角的创口贴,笑眯眯的样子,眉头却皱得很紧,样子有些滑稽。房间里太暗了,他看不清他的眼神,只看到他眼里有星星点点的亮光。 林悯冬说:“下次换一间有窗户的房间吧?” 小至拍了下床后的墙壁:“你不喜欢圣托里尼啊?” 林悯冬瞥了眼那霸占了一整面墙的印有蓝顶白墙的建筑群的墙纸,问道:“你喜欢吗?” “希腊吗?” “爱琴海啊?” “没去过。”小至耸了耸肩,坐在床上抽烟。他又一吸气,说:“你是有点福尔马林味。” “那你想去吗?”林悯冬问道,侧着脸闻了闻自己的胳膊:“是吗?”他露出一个微笑:“我每天都洗很多遍澡,你还闻得出来啊?” 小至问他:“你还听情歌对唱啊?” 林悯冬刮了下鼻梁,摆摆手,很是无奈:“她放错了。” 他说:“我要点的是周璇那个《花好月圆》。” “那个《马路天使》?” “对啊,还有《天涯歌女》。” 小至挑眉看他:“这么复古?” “我在一部电影里听到的。”林悯冬坐到了床上去,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那钥匙上挂着一个指甲钳。他握住小至的左手,盘起腿,把他的左手放在膝上。 小至问:“什么电影?” “不记得了。” “怎么唱的?” 林悯冬说:“我不太会唱歌。” 小至哈哈干笑了两声,说:“好了,我先笑完了,你唱的时候我保证不会再笑了。” 林悯冬给他剪指甲,他把他缺损的食指指甲修得很平整。小至有一双手掌很薄,摸上去略显粗糙,手指很长,骨节不明显的手。林悯冬轻声哼歌。 “我不记得歌词。”林悯冬说。 他继续轻轻地哼歌。 小至忽然问他:“要不要下次一起去看电影?” 林悯冬抬眼看他,小至避开了他的视线,说:“算了。” “电影院好像没有开到这么晚的。”林悯冬说,“更早一些的时间,你有空吗?” 小至抽出了手,下了床,踩着地毯,踏进了落在地上的一片三角形的黄光里。他说:“我洗个澡。” 三角形的一条直角边后面是一间房门半开的房间。是间浴室。小至走进去,很快,里头就传出了哗哗的水声。 林悯冬把先前剪下来的指甲归到手里,扔进了垃圾桶。他看着放在一张书桌上的蛋糕礼盒,高声问道:“吃不吃啊?” 小至没回答,他就也进了浴室,放下马桶盖,坐在马桶上看着在玻璃淋浴房里冲淋浴的小至,又问:“你让我带的蛋糕,还吃吗?” 小至闭着眼睛洗头发,问道:“几点了?” “还是你是警察,赶着去值班?” 小至无声地笑着,水汽氤氲,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他的样子。水汽浮出了淋浴间,慢慢爬到了洗手台后的半身镜上。林悯冬正面朝着那镜子,他发现他的样子也渐渐模糊了。他仿佛只是由一浅一深的两个色块组成的抽象画。 他看着那些色块,说:“你说的奶油很硬的那种,现在很难买到了。” 小至说:“有童年的味道啊。” 水声忽然停下了,林悯冬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大声,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和你在一起就很轻松。” 他摸着手指,又去看小至,隔着一层玻璃,隔着一层水汽,他也像是由色块组成的,都是些说不清颜色,但是很亮的色块。 林悯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些会让我很紧张的东西,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了。” “哦,你喜欢我。”小至开了玻璃门,从淋浴间走出来。他短短的头发,高挺的鼻梁,柔软的耳垂上缀满了水珠。创口贴湿了,颜色变得很深。他浑身都是水珠。他的眼睛和头发显得更黑。他的胸口有道浅褐色的疤,左边臂膀上有一道粗犷的缝线痕迹。他的皮肤很白。他从几块色块变成了许多道凌厉的线条。 “不对,你不是警察,警察天天在外面跑,这么大的太阳肯定早就晒成黑炭了。”林悯冬猜测道,“你是夜场保安吧?” “我晒不黑不行吗?”小至拿了一条毛巾擦头发,擦身体,裹住下半身,光着脚往外走,说着,“我天天牛奶浴。” “穿拖鞋。”林悯冬说。 “不要。”小至说。他拿了桌上的蛋糕礼盒,一屁股坐在床上,开了电视,打开蛋糕盒,徒手把蛋糕抓出来,张嘴就咬。 林悯冬还坐在浴室里,探着身子看他,乐不可支:“你是原始人吗?” 小至朝他张了张塞满了奶油蛋糕的嘴,四下看了一圈,找到一个遥控器,舔了舔手指,调高了音量,坐在电视机跟前继续大口吃蛋糕。 电视里在播广告,他看得聚精会神。 “下次给你带蝴蝶酥吧。”林悯冬说。 “不要,我想吃蛋塔,特别甜的那种。” “肯德基那种?” “饼皮那种。” “啊,港式那种。” 电视里还在播广告,一出洗衣皂的广告,一家几口,其乐融融,欢声笑语,小至看得入了迷,电视发出的荧光全打在他的身上,他轻轻摇摆着小腿,右脚的脚趾不时蹭一蹭左脚脚背。 林悯冬走了出来,用手擦了擦他的嘴,小至仰起脸看他,抓住了他的手,吮了下他手指上的奶油。林悯冬说:“哦,你喜欢我。” 小至翻了个白眼,丢开了蛋糕盒,站起来,一只脚跪在了床上,捧住林悯冬的脸,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大口,又在他的胸口乱蹭了几下,把嘴上和手上的奶油全擦在了他身上。 “好脏啊。”林悯冬说。 小至拍拍屁股,解开了浴巾,捡起地上的浅色牛仔裤,短袖t恤,白袜子,一一穿上,在书桌下面找到一双球鞋,坐在地上穿鞋。林悯冬坐在床上看电视。他问他:“你要走了?” “下次别点那么老土的歌了吧。” “我买了电影票告诉你。” “随便。” “看什么都随便?” “随便。”小至系好了鞋带,起身往一扇紧闭着的门走去。 林悯冬打了个哈欠,他看着小至的背影,说:“下次不如换我先走啊?” 小至回头看了看他,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林悯冬也笑了,拿起小至扔在床上的浴巾擦了擦身上和脸上的奶油,躺下,看着电视,睡着了。 他模模糊糊地记得电视里后来播起了《倩女幽魂》,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吟诗。吟的似乎是:“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 好像柔情蜜意,又好像阴森恐怖。 林悯冬再醒过来的时候饿得厉害,洗了个澡,穿好衣服,就下了楼。一楼的前台正趴在柜台上睡觉,他径直出去,出了一道铁闸门,往脚下这条小路上竖着的唯一一盏路灯走去。路灯边上的一间便民超市还亮着灯。 经过一条小巷时,林悯冬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从路口望进去,那是条很窄的巷子,夜色深沉,挂得高高的,“爱琴海大酒店”的灯箱在潮湿的巷道上投下一片微光。一个长头发的年轻女人正在那光下打转,徘徊。她的胳膊上布满了抓痕,甚至还破了皮,在流血。她的小腿上泥点斑斑。 林悯冬躲在暗处观察她。她似乎在等人,有时往巷子口望几眼,有时往爱琴海大酒店的方向张望。女人还很紧张,一只手攥着手机,另一只手不时抓一下头发,挠几下胳膊,嘀嘀咕咕:“怎么还不来啊,还不来……”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似乎是因为油腻,也可能也是因为被汗水濡湿了,结成了许多绺。 气压很低,闷得厉害,可能随时会下雨。 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会儿,女人打了两下自己的肚子,开始啃双手的手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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