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艰难的沟通中,纪勇涛他们总算弄清楚了这个人说的意思——陈为民,Z州平阳县厉村人。 厉村是个偏远山村,没有正式学校,文盲率很高,像十几年前,可能整个村只能靠寄信和外界联络,打电报和电话需要去县里。 写信需要找识字的代笔人,陈为民干的就是这个事。 陈为民对楚稼君印象很深,因为孩子的眼睛很大、很好看。楚稼君很小的时候就被家里人差遣出来找陈为民代笔了,大多数情况都是找另一个村的叔叔家借钱。因为写信要有落款,所以陈为民写过几次楚稼君的名字。 但就像山村里很多孩子一样,他根本没读完小学。在两年级的时候,这个孩子失踪了——被卖掉,意外跌死,村内仇杀……失踪的孩子其实很多。 陈为民:他家里情况比较复杂……在你们看来啊,肯定是复杂的。但是在厉村很常见。 陈为民:爸爸去县里的地下赌会,欠了很多钱,跑了。讨债的上门,要抢他家的鸡抵债嘛,女的肯定不肯,后来被打死了。 陈为民:就当着小孩的面打死了。然后楚稼君被扣了,被那些人扣走了。就……就是欠债、孩子、抵债,明白吗? 笔录人勉强听懂了。 纪勇涛:他爸爸呢?答应了? 陈为民:他爸爸后来回来了,跟赌会的人谈过后也答应卖孩子抵债,画了押,这小孩就算卖给他了,从此不见了。同志,厉村这种事儿太多了…… 纪勇涛揉着太阳穴。他特意让人将消息拿去偏远地区问,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对的,从前在城市和镇找人,都没找到,因为这人的出身很可能在较偏僻的地方,交通、通讯、教育,全都不发达。 陈为民的到来很珍贵,但这些线索,很难说有没有作用。 楚稼君今年大概二十岁上下,十几年前的线索,很多都失效了。 纪勇涛:如果你现在再看到他,你会对这人有感觉吗? 陈为民想了想:他眼睛很特别……我想想,大概是…… 陈为民苦思冥想,忽然,目光落在一样东西上面。 ——办公桌上,有个相框,里面是张合照。陈为民皱着眉头凑近看,指尖不确定地伸出来,点在其中一个年轻人的脸上。 陈为民:……这个……有点…… 纪勇涛:那是我弟弟。 陈为民:哦哦哦!对不起,不好意思,冒犯长官…… 纪勇涛:很像? 陈为民:啧,说不好。就这个小同志他眼睛的气质…… 纪勇涛让人把这条记下来,找画像师。他们之前得到了楚稼君下半张脸的画像,现在勉强得到了上半张脸。画像要一周,明天要和平阳县那边联系通气,留下陈为民,还要安排招待所和伙食…… 纪勇涛看着之前其他市传过来的下半张脸画像,这张脸,如果只看一半,有种少年人尚未长开的稚嫩感。假如放上许飞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没人希望自己弟弟长得像一个杀人魔。 - 纪勇涛送陈为民去了招待所,帮他开了居住证明。 纪勇涛:陈老师,还有点事情我想问你。你说你一直和县里反映的那个赌会,现在还有吗? 陈为民:前几年打掉了,带头的人都毙了。 纪勇涛:其他人还在吗?能打听到吗?楚家人的现状、其他的亲戚,你只要能想到的都可以告诉我。 陈为民想了想,倒是说了几件零碎的事,但年代久远,他自己也记不太清。 楚稼君就像个断了线的风筝,这么多年飘在外面。很多线索,是必须自己回头去找的。 凌晨两点,纪勇涛从陈为民处告辞,直接回单位写文书,打出差申请;他走出招待所的时候,在路灯后的阴影中,楚稼君面无表情地看着这栋建筑物。 二楼靠北的房间,刚才有灯灭了。那就是陈为民的住处。 楚稼君跟踪纪勇涛,从家里跟到单位,再从单位跟到招待所。他不知道来的是谁,但直觉告诉他,能让纪勇涛半夜去单位的线人,必然是个巨大的威胁。 招待所要介绍信才能进,但二楼爬上去很容易。纪勇涛走后,他爬到二楼窗边往里面看。陈为民面朝墙睡,楚稼君看他侧脸,觉得眼熟。 他看着这个人的脸,神思慢慢连到了记忆深处的山村。 陈为民醒了。 他先是看见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眸近在咫尺,像是甜美梦乡下蛰伏的魇。人被这样一双眼睛凝视着,首先竟不是害怕。 而是感到安静。 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死已然是一个无聊的结局赘述,不如凝视蛇如黑曜石的双眼,沉入最后的一场静夜梦中。 - 楚稼君回家,推开门,下一秒就意识到了不对。 ——纪勇涛坐在他的行军床上,脚边丢着个沙发上的垫子。楚稼君出门前,为了防止纪勇涛更早回来、发现床上没人,就在被子下垫了两个垫子,让它拱起来。 纪勇涛确实早他一步回来,本来去洗手间擦把脸,直接回卧室睡下。但穿过客厅时,他突然想看看许飞的五官。 如果楚稼君真的和许飞长得像,那也算一条重要线索。 纪勇涛走到客厅角落的行军床边,觉得不对劲。许飞整个人都被罩住了,躲在被子下。 他拽开被子,下面只有两个沙发垫子。 纪勇涛:你去哪了? 楚稼君:…… 纪勇涛:大晚上的,你能去干啥? 完了。 楚稼君绞尽脑汁想借口。纪勇涛的眼神里有疲惫的怒意,逼问着他的答案。 楚稼君:……我和女同学出去开房间了。 纪勇涛:……啥? 楚稼君不吭声了,见招拆招。他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傻了,干啥不直接干掉纪勇涛。 ——枪就别在腰后,拔出来一枪解决,然后跑路。虽然整栋楼里的住户都会被立刻吵起来,但混乱反而有利于自己离开。 纪勇涛揉着太阳穴。这个答案显然出乎意料,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问下去,该怎么问。 纪勇涛:……是……大学的……?你这个……为什么…… 现在是上午四点,再过一个小时天就亮了,就算出去住,为啥是这个点回来?谈朋友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偷偷摸摸的…… 楚稼君:她家管的严…… 纪勇涛:我是问你这个! 他把垫子甩了过去。女方家里管得严、赶在天亮前得回去,许飞又何必偷偷摸摸的?! 楚稼君:我怕你也管得严。 纪勇涛:…… 纪勇涛低头继续揉太阳穴。他没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在这种事上和孩子沟通;憋了半天,最后只是摆摆手。 纪勇涛:其他我不管。该做的保护得做好。 楚稼君:什么? 纪勇涛:套!你别把人姑娘肚子搞大了!带套! 楚稼君愣了愣。这个表情,在纪勇涛看来是很危险的信号。 纪勇涛:……没带? 楚稼君:…… 纪勇涛:…… 楚稼君:哥,要是有了,你能帮我带吗…… 纪勇涛:咋地?婴儿车放警车后头,一起带去抓劫匪? 他站起来,在客厅徘徊几步。楚稼君一直小心躲开他——尽管腰上的枪用衬衫遮住了,但万一被看见衣服下面的痕迹就很麻烦。 纪勇涛:你站住,我不抽你。你们这……年纪都小,不懂事。但有些事儿,现在还不能弄出来,懂不懂? 楚稼君点头。 纪勇涛:那下次怎么做,知道吗? 楚稼君点头。 纪勇涛:说话。 楚稼君:婴儿车放家里…… 纪勇涛:——你XX怎么不把脑子放家里呢?! 这一晚上总算应付了过去。第二天早上刷牙时候,纪勇涛在水池边告诉他,自己最近可能要出个差。 之后的事情大概是这样——下周,画像师能调动过来,尽快出眼部画像,根据幼年长相做成年推演。自己带人去厉村和平阳县,想办法找到当年买走楚稼君的人。 纪勇涛:我不在家,你别给我添乱,家里要收拾好。 纪勇涛:不许逃课,和女朋友在一块儿注意那个安全……别闹出人命…… 楚稼君牙关一紧:人、人命? 纪勇涛:肚子里的。 楚稼君:……哦。 纪勇涛摸摸口袋,给他零花钱,数额比以往大。 纪勇涛:别让人姑娘付钱,这点看个电影够了,买花买可乐也够了。 纪勇涛的火车在后天。 楚稼君送他去火车站,打算回去盯陈小虎的处决时间。这种罪大恶极之徒,行刑前会有示众,有时车上只有一个人,也可能拉好几个。 男人登上火车,还有些事不放心,回头说:要是遇到事,去702找人……饼干罐子里有些零钱……我单位电话在电话本上,要联系我就让单位的人联系…… 楚稼君: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纪勇涛:不耐烦了?就等着我走,迫不及待找女朋友压马路去了? 楚稼君:没有。 楚稼君笑嘻嘻:我要结婚了,跟她搬出去住了,勇哥你是不是又要一个人了? 纪勇涛愣了一下,苦笑:不然呢? 楚稼君:那我跟她分。 纪勇涛一怔,伸手削了他:放屁。你以后的婚又不是跟我结。 楚稼君:不跟你结,那就不婚啊。 纪勇涛:你这话说出去,会被人当成有病的。 楚稼君:然后呢? 纪勇涛:你这书也没法读了,我单位也没法待了,一起喝西北风去。 楚稼君:喝西北风都带我一起?好啊。 楚稼君:别说喝西北风了,要是走投无路去偷去抢,我也能跟你一起。 纪勇涛无奈:几颗胆啊, 还抢?明天人家姑娘被你闹出人命,我看你吓成个鸟样。 楚稼君:我不在人姑娘身上闹人命,要闹就闹个大的。 纪勇涛:多大啊? 楚稼君:全国会说英语的人,我闹他们的命,闹得学校不用考英语。 纪勇涛想起来了:上次你大学有英语小考吧?几分? 楚稼君:九十五! 火车开动了,楚稼君躲回那些送行的人群中,笑着走了。 - 纪勇涛出差那几天,楚稼君有时去学校晃几圈,有时去西餐厅的后厨,对着墙上的地图策划行动。有时候沿着爱呀河溜达,看着河里挖泥鳅的小孩们发呆。 陈为民从招待所“不见”了,要等画像师来了之后,那边去找陈为民,才会发现人不见了。就算纪勇涛在外地得到消息,赶回来还要几天。 他打了个哈欠,去影音店买了一堆磁带和录像带。纪勇涛家里只有录音机,楚稼君买了台音响,那人回来问起,就说是打工的店里替换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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