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一边笑边哭,边将手探进包裹。许是死志并不算坚定,当他从摸出那颗不足指甲大小的蜡丸时,手并着身子一齐在发抖。 那是还在上京城时,他与严况一齐被关进大理寺的那个晚上从对方身上摸来的。他想着或许哪天有用,便随手放在包裹里带了一路,竟然保存也算完好,如今再看当真是缘分使然。 “严况……当初在桥上我就说过,我是懦夫……这人世太苦我要先走一步。” 程如一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四下里扫视打量着,最后选了棵大树,后背贴着树干缓缓坐下又道:“可你说让我信你,说这人世很美,你能让我看到……好好好,你是真君子,你没食言……你真的带我看了……” “可是……可是……!”程如一捏着那蜡丸的手指有些力道失控,白蜡碎成几瓣落在泥里,滚落在掌心的是个玉米粒般大小的药丸,蒙着阴影瞧像是黑的。 程如一拈了那药丸来细细打量,似乎跟泥丸子没什么两样,更没什么特殊气味儿,只是此间混杂着四下腐草烂泥的味道,倒有几分腐朽枯萎的滋味。 “我终究还是个懦夫啊……” “严况……我不是要离开你。” “我是……先去桥上等着你。” 药丸入口一瞬倒不算苦,却是辛得辣口。药丸触了舌尖便开始化水,程如一犹豫片刻仰头吞下,隐约瞥见天边已然微微亮起,眼前渐散的白雾似也渐渐凝成那人身影。 严况……我真的,再也经不起任何分别和剥夺了。 或许你从来就不属于我。可是……可是没有了你,我不知道要怎样继续活下去。我毫无价值,毫无目的,我命如草芥,我是棋子,我是垫脚石,我是路边的烂泥杂草,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可只有在你身边时,我才觉得自己……是个人啊。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私密马赛!!刚刚发的是我之前随手存的稿子定时的忘了删除了!!现在修改好了!!!躺在病床上给大家鞠躬x
第136章 两心相依 毒药入口即化,药劲儿发作起来,程如一很快便觉舌尖酥酥发麻,喉管直抵胃里皆是一片火辣刺痛。他喉头一颤似是有血溢出嘴角,抬手一抹,入眼是深紫近黑的血色。 这二十余年里他没少吃苦,此刻的死路更是自己选的,却不知为何竟莫名委屈起来。程如一低低呻吟,因吃痛双手乱抓身侧的树干泥巴,眼泪也滚落下来,口中不住喃喃。 “严狗子,你不是说镇抚司的毒药见效快吗……我怎么还没死……” “娘……我好疼啊……好疼……” 他口中念着疼,在树下挣扎乱蹭,然而当痛感逐渐麻痹,神志与力气也随之消退。精气游散,七魂六魄抽离肉身,七情六欲却各自清晰起来。 程如一恍惚回神,眼前所见却如梦境一般,烟波渺渺磷火点点,身侧鬼影匆匆。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程如一心说这是到了阴司鬼府,他左顾右盼想着初来乍到要能寻个熟人也好,然而转了几圈他才发觉自己,自己根本看不清任何过客的面容,大家仿佛都是一张脸,没什么可辨认的点。 程如一立时泄了气,耸了耸肩正打算上路之时,却猛地听见有人唤自己—— “程如一……” “程如一!” 那一声声熟悉又铿锵有力的呼喊险些将他魂魄震散……他回头望去,却不见那人身影,只觉胸口一阵一阵的发沉。 …… “程如一!醒醒!” 当看见仰倒烂泥中的程如一时,严况只觉心如火灼,懊悔不已。他恨自己真是太傻,竟就这么放他离开,还真当他是去寻道了。 他两步并做三步上将人揽入怀中,对方手边遗落的蜡丸碎屑是何物自己再熟悉不过。严况胡乱摸索取出最后一颗雪清丹掐开人牙关塞进去,又捶着他胸口,麻木机械的一遍遍重复嘀咕着:“吞下去……吞下去!程如一!” 眼见雪清丹卡在喉头下不去,严况只觉刺骨寒意刹那间自天灵顺着颈骨脊骨向下,蔓延全身。 再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烂泥杂草,找不到水源。 严况瞬间失控嘶吼,眼底血丝满布。 …… 程如一寻不见人影,却迷迷糊糊被鬼影簇拥着上了桥。踏足黄泉路,过了奈何桥,端起孟婆汤,登上望乡台,他回头望去—— 如飞星划过的平淡日子,接踵而来不曾断绝的苦难折磨……娘亲、小妹、清儿,那是自己不可多得的温情,父亲、继母、何彦舟……人影混乱,记忆又拼凑成场景,熬过折磨后的风光一瞬即逝,之后便是步步陷落,状元红袍褪去,随之换上的便是诏狱的囚服。 耳边仿佛传来催促喝汤的声音。程如一仿佛着了魔似得端起汤碗,却见远处很突兀地生出一段熟悉可却未曾见过的景象。 他不由自主被吸引了目光,只见朦胧的月、荒荒的丘,有面目模糊依在一起的两人,有陷在泥里的玉佩与夜幕中微微跳动的琉璃灯影,像萤火虫展翅,又像他幼时引路的金雪。 骤然足下晃动,程如一只觉脚下土台踩着不实,猝然剧烈震颤,孟婆汤方送到嘴边,此刻碗中汤水几乎全数泼甩出去,胸口更是一阵阵的钝痛,魂魄与意识跌进漩涡泥海,竟不知要被卷去何处。 可不是死了吗……又怎会感觉到痛? …… 严况大口呼着气,只觉自己也快要窒息死在当场。他掌心抖得厉害,去探人鼻下然早已感应不到半点气息。可怀中余温与微弱心跳,叫人难以眼睁睁看着一路走来的患难知己就这么彻底冷却僵硬。 程如一牙关已经咬死,药丸吞咽不下那便强行掰开,解药卡在喉管,严况不假思索,垂首便吻上他唇瓣。 药丹松动,严况大口吹气将其送入更深,又握拳捶向程如一胸口,恨不能把人心脏捶得猛跳起来。 几回合下来,严况咬紧了牙关,泪意难解终究颗颗分明落在对方面上。严况攥紧程如一衣襟,唇上已沾了对方的血,他用舌尖抿掉血迹,颤声道—— “……胆敢骗我,想就这么一死了之,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程如一!” 他哀叹几声,却猛然发觉怀中人身躯…… 竟颤了几下! 严况屏住呼吸不敢言语,生怕是自己悲痛过度出现了幻觉,然而怀中那人竟继续抽搐起来,肩膀又耸了两下…… 睁开了眼。 泥海漩涡,阴司地府,他再一次被严况硬生生拉回了这活生生的人世间。 入目是满眼是泪的玉面阎罗,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狼狈,那张常年板着的脸上,此刻竟然写满了扭曲疯狂。 严况死死扯着他的衣领,止不住的泪意自猩红的眼中漾出,阎王动情喉头哽咽,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他骤然长呼一口气,仰头阖眸,终于吸进气来,还未平息,却觉脖颈一沉。 “严况……” 程如一声音微弱唤他,还不待对方回应,他便用尽全身的力气拥住了他。 “我……” “我舍不得你……” 看着严况的泪连绵而下,程如一也哭得止不住泪。当他再度看清这张脸,这个人,万千不舍轻易便击垮本就不够坚定的死念。 “你别哭……别哭……” 程如一手忙脚乱的替人抹着泪,却觉手腕一紧,眼前面孔骤然靠近的一瞬视线涣散,唇上触感却清晰沉重! 唇角温热触惊得程如一睁大双眼。那吻力道霸道,叫人呼吸难以自如,他不由伸手推搡却只被抱的更紧。 独有的低沉呼吸声此刻正急促紧张的打在程如一耳畔,他渐渐回神却停止了挣动。 也伸出手紧紧拥住了眼前人。 此时云散月淡,天光透亮映满人间,天地静谧,唯此两心炽热滚烫。 …… 眼下时节入冬,蜀地也不免天寒霜冻,但寻常百姓的寻常日子还要继续,巴人独有的爽利热情,也给这番天地平添了几分暖意。 天将照亮,早市便风雨无阻的从巷子到城口摆开一条烟火长龙,方言叫卖此起彼伏交织一处,远远听着分不出个数,炊烟四起食香飘传,仿佛个温暖小人间,将寒风冷雨伤痛忧愁都一一阻断在外。 阳光散落人间,回程路上便不再似来时那般荒凉,严况和程如一走进早街被饭香和炊火暖意勾得步子发沉,便默契不语的寻了个偏角里的面摊坐下了。 “两碗面,清汤,不要辣子。”程如一伸出两根手指对摊主道。 “啥子?清汤?不要辣子?”面摊老板先是语气震惊,随后猛地抬头,待抬头看清两人的伤势后,了然尴尬的点头陪笑道:“哦哦哦,晓得咯晓得咯,你两个慢些坐慢些坐喔……” 面摊老板匆匆将面搁在桌上便又忙着招呼其他人去了,严况望着桌上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余光里是死死抱着自己肩膀的程如一。那一吻过后,他心中本该有千言万语要对程如一讲,可话到嘴边却半个字也吐不出。 程如一的七魂六魄逐渐归拢,他一袭白衣单薄得很又沾染了泥水不由冷的发抖,此刻看见热乎乎冒着香气儿的汤面,忍不住想伸手去抱一抱那汤碗取暖,可又舍不得放开身边人。 他生怕再跟人走散,黄泉路折腾这一遭,他真的后悔了。旁的也罢了,可若喝了孟婆汤,真的忘了严况怎么办? 他不想喝,不想忘,那点琉璃光影纵使脆弱短暂,他也情愿至死追随,不要生离。 也不准死别。 “严官人……”还是程如一主动打破沉默,许是劫后余生反应有些迟缓,他这会儿才发觉严况一直都是一副愣愣神色的,又开始板着张脸,仿佛整个人没有知觉了一般。 见此程如一不免慌了神,担忧严况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身体再被自己折腾的雪上加霜,连忙抽出手来轻轻拍着严况脸颊:“严况,严官人……你说话啊,你怎么了,可别吓我,我、我胆儿小……” 严况闻言眼珠转了转,眼底血丝已褪去大半,但目光还是直愣愣的盯着程如一,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这般可吓坏了程如一,他担心严况身体出什么问题,挣扎想要起身,却被对方一把揽进了怀里。 此地不比方才那荒野杳无人烟,程如一顿时耳尖发烫小声抗议道:“人多,诶不成……你快放我起来。” 严况却充耳不闻,甚至还冷着脸把他往怀里按了按。程如一挣他不过,被迫趴在人胸口动弹不得,心中叫苦连天又暗暗庆幸好在此处是在巷子拐角里,没什么行人经过。 “还死吗,还走吗。”严况的声音从头顶落了下来,听得程如一不由身子发抖抬起头来。 而严况也有些后悔,心说自己憋了半天怎么就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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