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其原因,他对于“普通家庭”的想象,都别人嘴里漏出来的三言两语。可他没想过,谁会没事把自己家的污糟事拿出来,跟同事同学说呢。 在他眼里,张庆业,徐静萍,和他,都是从那样坏的家庭里走出来,而叶潮生和小唐他们,就应该是从好的那种出来的。 但他时至此刻,又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世上不是只有好的和坏的。在这坏和好之间,竟还隔着一条长长的泥路,多的是在这条路上卷着裤管蹒跚的人。 叶潮生见他杵在门口不说话,又笑了:“被豪门的狗血密辛吓得说不出话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窗户,春风立刻钻将进来,把室内的每件事物都染上一点盎然的味道。 叶潮生摸出烟和打火机来。烟头被灼出一圈腥红,忽明忽灭。 他深吸一口,朝窗外吐出一个不成形的烟圈来,说:“叶成瑜这事,普通当爹的可干不出来。我当他以前回护叶成轩是为了叶家的脸面,合着到头来是算计着叶成轩手里的股权。” “芸生,我……他从来都没在乎过我们死活。”叶潮生又吸一口,便将还剩了大半根的烟在窗台的烟灰缸里掐了。 他坐回椅子里:“叶成轩手里的毒|品哪来的?这可不是去菜市场买菜,来者都是客,横竖给钱就卖。没人引路牵线,叶成轩怕是连庙门都摸不准,可谁会给他牵线呢?” 许月刚想说什么,小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一开门,唐小池耷拉着脑袋站在外头:“叶队,王新平的尸检。” 叶潮生急忙站起来,走过去,脸上带着点别扭:“小唐,那个……刚才我不该朝你发火。” 唐小池急忙接嘴:“叶队,是我不对。我之前确实不想管温林的案子,嫌扎手。”他额上冒出一点细汗,“但叶队你说的对,我不该有这种想法。受害者……还都看着咱们呢。” 叶潮生拍拍他的肩,接过他手里的尸检报告,没再多话,边看边往里走。 唐小池跟着进来:“叶队,你得先看看这个伤口分析。” 叶潮生闻言直接往后翻了两页。 王新平身上的致命伤也是唯一的伤口,位于左颈外动脉处。下刀位置自右向左,从耳下三指有余处,斜切至喉管正中。伤口由深至浅,刀口完全切开了颈动脉和气管,导致王新平当场大量失血,还没被送到医院就已经死亡。 “……这个伤口下得又深又准,这是下死手啊。”唐小池说,“而且伤口从右向左,按照当时在场证人的说法,凶手是从背后这么来了一刀,法医认定是左撇子。” 叶潮生抬头,在他桌上的纸堆里翻了一下,找出两份报告来。 唐小池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封面:“这是……温林案死者的尸检?” 叶潮生将三份尸检一同摊在桌子上。 许月站在旁边只看了一会,便看出端倪来。 三个死者颈动脉上的伤口,下刀的位置都极为相近,相差不到两厘米,皆是从左颈外动脉处开始,自右向左,一直斜切到喉管。 唐小池从他们两人脸上读出一丝非同寻常来:“叶队,是不是有问题?” 叶潮生拿着三份尸检,绕开办公桌往外走:“给法医科的胡法医打个电话,麻烦他来一趟。” 胡法医接了电话,丢下手里写到一半的报告,匆匆跑到刑侦队办公室。 他一进来便诧异一番:“你们怎么就剩这么几个人了?” 唐小池摸着鼻子笑笑:“马副队领着其它人在上面办别的案子呢。”接着送上那三份尸检报告,“您看看这三个伤口。” 胡法医接过来,看了一会,又要看受害者的尸体照片。 康明和马晴的尸检是市局法医做的,照片更多,角度更细致。王新平的照片就不太多,照片角度也不够丰富。 胡法医研究完了,抬头问:“陈来当时的尸检报告,认为就是这把凶器?” 叶潮生点头:“是。这把凶器就在现场,是马晴家厨房里的一把厨刀。照片就在这呢。这个——” 他说着,动手从资料里翻出一张照片递过去。照片上是一把最普通的中式厨刀。 胡法医拿着这张照片看了许久,又举着照片来回比划。过了好一会,他才放下照片,叹出一口气:“这个陈来啊……” 叶潮生:“怎么说?” 胡法医抬手示意他别急,摸出手机来打了个电话,指挥自己徒弟拿两把刀过来。 五分钟后,胡法医的徒弟揣着两把刀匆匆进来。 胡法医拿起其中一把刀:“这个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最普通的中式菜刀。刀背略厚,刀身宽,单面开刃,前后宽度相近。照片上的凶器,就是这种。” 胡法医说着,拿着刀朝空中平砍一下,又收回来。 “这种菜刀不能刺,只能砍。它造成的伤口,应当是创口迎着刀刃面的部分最深,两侧逐渐变浅。如果非要用它造成照片里这样的伤口,那只能是受害者这么躺着,然后把脖子抻好才行。” 胡法医边说,边举着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给他们演示。 唐小池眼瞅着刀刃往他脖子上撞,心惊胆战:“哎哟,您可别拉着自己。” 胡法医又拿起另一把刀。 这把刀前窄后宽,刀刃比前一把窄得多,刀身不足两指。 胡法医介绍:“这个叫做主厨刀,西方人爱用的,刀的尖角窄。这种刀在厨师手里有两种用法,一是刀尖悬空,平切,二是用刀尖刺下去,再平行划开。但用来做伤人凶器,只能刃尖这么刺下去,就像匕首那样。但是因为它刀身窄,刃又薄,非常容易被软组织卡住。想要造成照片里这么长这么深的伤口,非得很有臂力不可。” 唐小池有些心急:“那……这个伤口到底是哪一种……” 胡法医抬手打断他:“——都不是,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能造成这种伤口的,应该是一把刃宽居于这二者之间的尖刀。刀头较刀尾略窄,同时刀背还要有一点厚度。” 叶潮生问:“胡法医,你的意思是,凶器根本不是这一把??” 胡法医摇头:“到底凶器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们还得回去做实验搞清楚。但肯定不是你们照片里这把长长方方的中式菜刀。” 他又点点桌上马晴的照片:“你们看,这伤口,入刃的地方都有个角度。我估计陈来啊,他当时就想当然地以为凶器就是这把菜刀。唉呀——” 胡法医深深叹一口气:“这也是那会条件有限制,没有三维建模的技术,只能靠肉眼去判断。陈来那时候也确实是经验不足,误判了。” 许月从后面走过来:“胡法医,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三个受害人的致命伤,全在一个地方。伤口的入刃角度,深度,下刀的位置,几乎是差不多的。我们能从这种相似中,得到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的结论吗?” 胡法医正要提这个,恰好被许月说出来。他点点头:“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这个可不光是用手习惯,力量的问题,这还有个心理因素在里面啊。”胡法医说,“杀人可不是切菜切肉啊。普通人持刀行凶,那都是情绪在头上。绝大多数人在手里的刀捅进去见血的一瞬间,他的心理就崩溃了,跟着就使不上劲了。所以我们实际上见过的大部分刀伤伤口,往往都是创面有限,或收尾极浅。这就是持刀的人手软了,怕了。” 胡法医再次拿起照片:“你们再看这个伤口,进得深就不说了,这前头三分之二的伤口,深度都差不多。一直到拉过颈动脉后,才开始变浅。但也没浅到哪里去,还是切到了喉管。这一刀,是下得又稳又狠。” 他最后摇着头下结论:“普通人,干不出来。”顿一顿,他又说,“三个不同受害者人,都有这样的伤口,这样的巧合,我也从来没见过。” 胡法医带着徒弟走后,办公室里三个人都不说话。 叶队长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许老师一直在摆弄受害者的照片。 唐小池左右看看,还是憋不住劲:“我……我其实……” 另外两个人一起回头看他。 “我其实做背景调查的时候,发现一点不太对劲。”唐小池弱弱地开口。 叶潮生:“说。” “马勤资料里写着,她老公是肾移植后排异反应,引发全身器官衰竭。”唐小池说,“可我感觉她的经济状况……好像也并没有很拮据?” 叶潮生经他这么一说,又重新拿出康明和马晴的资料。 马晴生前是一家小型贸易公司的会计。从当时刑侦队对马晴的同事及亲戚的走访询问记录看,马晴的丈夫患病多年,从慢性肾衰竭逐渐转为尿毒症,一度垂危。后来他的儿子康明给父亲捐了肾,但还是没挺过排异反应。 按说马晴的收入只是一般白领的水平,她丈夫早已因病许多年不工作,两边都不像是大富大贵之家,支持一个肾病患者的治疗甚至器官移植,应该早就掏空了这一家的家底才是。 但马晴家似乎没有被熬得油尽灯枯的样子。 现场的照片里,他家的冰箱还是崭新的双开门,应该是刚换过没多久。 玄关的照片上,马晴摆在门口的那堆鞋子里,还有个叶潮生还认得的牌子。成小蓉颇喜欢这个品牌,买了一柜子。 唐小池已经抱了一个牛皮纸制的大文件盒过来了:“这是当时刑侦队拿回来的马晴家所有人两年内的银行流水。” 文件盒上还大大地签着“路远”两个字,龙飞凤舞。 叶潮生一言不发地拆了上面的封条,打开文件盒。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动手翻起来。 才看了几页,唐小池就“咦”了一声:“这个康志勇都死了,怎么还有人往他的账户里打钱呢?” 康志勇就是马晴因病去世的丈夫。 这资料是当年路远带着人从银行拿回来的。打印时间从后往前,放在最上面的资料是时间最近的。 叶潮生接过来一看。康志勇去世一年多后,还有一个账户在往里打钱,最后一次的时间正是马晴遇害三天前。但这笔钱随即又被银行撤销。 叶潮生盯着那个汇款账户看了一会,抬头对唐小池说:“联系一下银行,查查这个账户。” 唐小池抄下账号,就去给银行打电话了。 许月摆弄那堆照片已经很久了。两张办公桌拼在一起,密密麻麻地摆了一桌子。 叶潮生站在旁边看。照片数量太多,他一直都没来得及一张张细看。 许月的分类很特别。 他将现场的环境照片与尸|体照片按照空间逻辑摆放,似乎意图还原现场。而那些在尸检台旁拍摄的照片,则被远远地摆在另一头,按照主人的身份,各自堆叠成迭。 叶潮生拿起其中一沓,是死者康明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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