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硕的语气非常平淡,仿佛他只是在谈论一件衣服,一张桌子,桌子坏了就扔掉,衣服破了就剪掉。 叶潮生的拳头在桌子下面攥得死死的,手臂上青筋毕现。 从张硕的角度看不到,但却被旁听室里的人尽收眼底。 郑局把这一幕尽收眼底,轻声说:“小叶现在倒是长劲了,这要是搁到他刚进刑侦队那会,我们就该冲进去按住他了。” 旁边有人也跟着轻轻叹了口气:“他上学的时候为了这种事就没少写检查,写了这么多年,总该有些长劲了。” 郑局长闻言扭头,这才看见许月站在旁听室的一角,清秀的脸上满是寒意,“许老师不提我还没想起来,你跟叶潮生都是雁公大吧?” 许月点点头,又说:“郑局您喊我老师我可当不起,您叫我小许就行了。” 郑局长抬手拍拍他的肩:“你在1125大案里立了大功,要不是……”郑局住了嘴,顿了下又改口,“这个案子你跟着他们熬了这么些天,也辛苦了。回头案子结了,好好休息休息。” 许月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才跟着舒缓了几分。 张硕交代了抛尸的地点,接下来还得带着他去抛尸现场指认,案子的细节也需要进一步核实。黄光亮那边刑侦队管不到,必要的时候还要配合调查组和纪|委的调查。 这一晚上经历的事比过去半年加起来还多,刑侦队的人忙得应接不暇。叶潮生头重脚轻地走出审讯室,隐约间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他正想找唐小池问问,迎面碰上郑局带着一群人从旁听室出来。 他看到跟在郑局旁边的许月,这才猛地想起昨天抓回来的张庆业还在审讯室里。后来大家都去忙张硕的案子,竟然把他给忘了个精光。 郑局看见叶潮生,抬手招呼他想叫他过来说两句话,没想到叶潮生往这边瞟了一眼,扭头拔腿就走。郑局半抬起的手尴尬地缓缓落下,脸都要绿了。许月跟在旁边假意扶了郑局一下,这才免了一点尴尬。 一夜之间出了这么大的事,市局领导也焦头烂额。市局对各分局有指导督查的责任,黄光亮出了事,市局领导也难逃监督不力的责任。怎么处理,怎么处罚,怎么向媒体通报,怎么和老百姓交代,一屁股烂摊子还等着人去收拾。 郑局带着人匆匆走了。 刑侦队的人不在,叶潮生带着小吴亲自来给张庆业录口供。 张庆业大概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手握四条人命的重犯竟然是这么个待遇。从被关进审讯室起就以后再也没人来理他。一晃就是一整宿。 审讯室没有窗户,隔光隔音,犯人椅子前的有一盏灯,直直对着脸。那灯通常是直射灯,瓦数不低,不仅晃眼不能直视,被照久了还会觉得皮肤发烫。偏偏审讯室的铁椅子非常窄,普通成人坐上去几乎没有活动的空间,手被拷在椅子上,上身也很难活动。 张庆业就这么被生生照了一整晚,半边脸被照得滚烫,两只眼通红得要滴出血来。 什么变态也经不住这种熬法。 叶潮生带着小吴进去的时候,张庆业整个人已经蔫了。 刑侦队的人全都被撒出去找尸体了。张硕其人粗暴又心毒,几个孩子被分尸后全部丢到了垃圾填埋场。半个海城的生活垃圾都被堆在这里,找起来非常艰难。 更不要说之前的四个孩子,这会怕是已经尸骨难寻。刑侦队只能根据张硕提供的孩子被拐走时的年龄,样貌,以及拐走的地点,通过媒体来寻找受害孩子的家属。 寻找被害儿童家属的信息发出去不到两个小时,市局的热线已经被打爆了。 几天前还令人惶恐的连续入室杀人案已经被人们抛之脑后,不过半上午的光景,“乞讨集团拐卖儿童逼迫乞讨”的话题已经在本地论坛上被高高顶起。 昵称为“恰茨基”的发言者在帖中自述曾经四年前曾经遇见过街头的乞儿,想带孩子去吃点东西帮他报警,不料几个人冲出来围住他。他立刻报了警,却没想到派出所警察来了竟然连问都不问,挥挥手就让那些人带着孩子走了。 海城都市报非常敏感地嗅到了话题性,通过论坛私信功能联系到这个名叫“恰茨基”的网友,在当天的晚报上用整个首版刊载了一篇大型报道——《消失的孩子们》。 这篇报道的内容近乎拷问,将矛头直指海城市公安系统,市局一夜之间被顶到了风口浪尖。 小鱼作为整个案子的重要人证,本应该尽快接受询问以便正式指认张硕和齐红丽。但他目前精神和生理状态都很差,无法接受谈话,只能留在医院里继续接受治疗。 第一医院连夜给小鱼安排了体检和会诊。小鱼严重营养不良,贫血,伴有发育异常,智力水平远远低于正常的八岁儿童。同时经过医生检查发现,他的失声并不是病理性的,极有可能是某种原因造成的心理性失声。 小鱼的眼神总是呆滞,对周围发生的事情都反应迟钝,只有见到齐红丽等人的照片时,才会下意识地瑟缩一下。 蒋欢拿到小鱼完整的体检报告后,捂着嘴躲进女厕所很久才红着眼眶走出来。 她不顾时间是否合适,掏出手机来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 “秦师兄,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你。”年轻女孩的声音还有些哽咽。 那边男人的声音听着有些哑,大概是从睡眠中被吵醒,“是小欢啊,没事,怎么了?” “秦师兄,我这里有个被拐卖的孩子,他之前被人拐走强迫乞讨五年,有很严重的心理创伤。你是研究这方面的,能不能帮帮这个孩子?一共十个孩子最后只有他一个命大活了下来……”蒋欢说着忍不住又掉眼泪,体检报告的封页被淹得字迹模糊。 男人顿了下,“是这两天媒体报道的那个案子吗?” “嗯,”蒋欢吸着鼻子,“师兄,求求你帮帮忙吧。” “行,回头你选个合适的时间,提前跟我说一声就好。我怎么听你哭了?快别哭了,多大的姑娘了。”男人的声音里隐隐有笑意。 蒋欢不好意思地抹着眼泪,抿着嘴挂了电话。 ☆、寄居蟹 四十七 叶潮生第二天上班,开到市局门口就傻眼了。正门停满了媒体的车,铁门外边全是举着话筒摄像机和录音笔的记者,像一群伸长脖子等着出圈的鹅。 叶潮生默默打了把方向盘,从后门进了市局。他刚停好车,手机就响了。 电话是唐小池打来的,说许老师想去看守所和张庆业聊两句,问叶潮生明天去看守所,能不能顺便带上许老师。 张庆业已经羁押到看守所了。案子还没结案,仍有些细节需要跟他核实,叶潮生明天还得跑一趟。 叶潮生挂了电话,在车里默默坐了一会,又掏出私人手机,在通讯簿里翻了很久,才终于翻到他想找的那个电话,打了出去。对方很快接起了电话,听说他要查许月的档案,稍微为难了一下。 叶潮生拉下车窗,点起一支烟,对电话那头说道:“老冯,我跟你说句实话吧。他那年没毕业就走了,这么多年毫无音讯。我一直惦记着这个事,不弄清楚我心里难受。” 冯年是他大学同学,也是他们那群人里唯一一个毕业后留在雁公大的。当年他和许月关系好,两个人除了上课几乎都厮混在一起,周围的人都是知道的。冯年沉默半晌,最后还是答应了。 叶潮生挂掉电话便下了车进了办公楼。 办公楼大厅里站着坐着等了好些人,看起来都是风尘仆仆形容憔悴。悲伤和绝望的气氛浓烈得几乎要析出沉淀来。低语或抽泣随处可见,充斥在每个角落。 寻找被害儿童亲属的启示被发布后,牵动了无数失踪儿童父母的心。市局指派法医当场采血做鉴定。这消息被快速传开,市局接线员接电话接到腱鞘炎发作,还有人打不通电话干脆连夜赶来海城,一大清早就等在了海城市局门口。 旁观者恐怕很难想象来到这里的父母,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噩耗和落空,他们被逼着在两条路中间任选一条,一条布满荆棘,一条爬满毒虫。 叶潮生站在一楼大厅看了一会,还是转身上了楼。刑侦队办公室里空荡荡,连汪旭都被拉出去找尸体了。他本来也要去,但县公安局的人等会把齐红丽的母亲和弟弟押送过来,他得等着签字。 倒是难得从这兵荒马乱里偷到了半日闲。他泡了杯茶,把暖气调到中档,这才坐下来打开电脑,登入资料库,调出了雁城1125案的档案。 1125指代的十一月二十五日不是案发日,而是主犯捉拿归案的日子。 七年前恰逢雁城一百周年,雁城市局响应市政“老城市新面貌”的政策,联动下辖的十多个区县的公安部门开展了积案旧案清查行动。 在清查过程中雁城市局发现,在近十年的时间里,几乎每年都有两到三起无法侦破的命案,这些命案的受害者年龄不同,社会背景各异,案发地点遍布各个区县。唯一的共同点只有致死方式。每个受害人都是先被勒晕,而后被锐器插入心脏大量失血导致死亡。 后来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把这个事情捅到了媒体那里,一时间满城闹得沸沸扬扬。叶潮生当时还在雁城上大学,对这件事印象深刻。那段时间雁城公安几乎成了无能的代名词,街头巷尾物议沸腾。 雁城局后来成立了专案组,花了五年的功夫才摸到蛛丝马迹,继而发现了一个规模庞大组织严密的杀人团体。 杀人团体主犯方嘉容最后落网的时间是十一月二十五日,于是这个案子最后被命名为了1125案。 文件夹里的材料里有一张方嘉容被逮捕后的照片。穿着中山装的男人须发斑白,神态从容,眼神矍铄。任何人都想象不到这样一个看着有几分儒雅气质的老者,竟然是一个杀人团体的“领袖”和“导师”。 雁城局这份发给各个兄弟单位用来学习观摩的资料简略到匪夷所思。对最重要的摸排和抓捕过程几乎一笔带过。 叶潮生把这份资料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来一个字和许月有关。 “嘀——”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 叶潮生拿过来一看,是冯年发的信息,说他要的东西已经发到他雁公大的学生邮箱里。 叶潮生打开邮箱,果然收件箱里躺着一封新邮件,没有标题,只有一个体积有些大的附件。他点了下载。市局的外网有些慢,下载二十多兆的文件需要将近三分钟。他盯着一点点变长的进度条,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慢慢拉紧。 叶潮生觉得自己的心态实在很奇怪。许月走了的六年里,他甚至没有动过哪怕一次要查一查许月的念头,仿佛许月只是出门买东西忘了带手机,完全没有过问的必要。直到对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那点他以为不存在的好奇心这才像在沙漠中蛰伏的种子遇到一场暴雨,迅速地生根发芽抽条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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