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把眼前这件事了结,他要回去质问沈行琛。 失踪超过两个星期的当事人蒋凤桐,自从看到廖铭等人的警服之后,明白东窗事发,便垂下眼睫,没有再说一个字。 那个万念俱灰的状态,让裴郁想起当初跳楼未遂的杜雪,与她一样的生无可恋。 然而裴郁现在调不动多余的情绪,来共情离家出走小朋友,只希望廖铭队长速战速决,打道回府,好让他及时赶回去,逮住另外一个小朋友。 廖铭不负所望,直接给蒋凤桐打重磅感情牌,把蒋天伟和李颖痛哭流涕,直至晕厥的视频,反复放给她看,任凭浸泡在眼泪里的思念,回荡在后山的荒草间。 末了,语重心长叹道: “跟我回家看看吧,你爸妈,都很想你。” 蒋凤桐默然转身那一刹,裴郁知道,他成功了。 随后,廖铭一个眼神,豆花儿连忙跑过去,帮着收拾行李,把东西都装到一个背包里。一边装,还一边好奇问道: “你不是什么都没带出来吗?” 蒋凤桐沉默着把一些日用品塞进包里,一言不发。 还是桑斐在旁边漠然答道: “我给她的。” 豆花儿识趣地吐吐舌头,没再追问下去。 ———— 返程的车上,裴郁抢先坐到副驾驶,把后排座位,留给豆花儿和两个孩子。 他偶然向后瞥一眼,发现蒋凤桐依旧不肯说话,安静而颓然地坐在窗边,望着窗外从山林一路变成街景,双目无神又呆滞,像聊斋里被夺去魂魄的书生。 倒是桑斐,或许眼见木已成舟,再多抗拒也是无用,索性一五一十,交代了这场“绑架案”的全部经过。 原来,为了不让蒋凤桐家里发现并唠叨,两个女孩始终私下里悄悄联系。有桑斐的宽慰和鼓励,蒋凤桐才能坚持这么久。 学习和生活上的长期压抑与焦虑,让蒋凤桐的忍耐到达极限。终于,因为高考占用教室而放的四天小假期,加上月考的一名退步,使她和父母的矛盾被彻底激化,她下定决心,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学校和家。 她一直以来的悲伤难过,桑斐都看在眼里,于是当她提出想要逃离时,毫不犹豫便决定,助她一臂之力。 六月十号当晚,蒋凤桐返校签了到,并见过老师同学,把行李放在宿舍后,便趁没人注意,找个机会,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当时正逢假期结束,学生返校,人流熙攘,平时不开的小后门此时也被打开,方便学校内部员工通行。学生主要集中在前门,并且天色已晚,几乎没有人发现她的逃脱,摄像头也只是拍到她模糊的身影。 走出校外后,蒋凤桐找到骑着共享单车,前来接应她的桑斐。 而桑斐,正如裴郁所推测那样,特意在晚自习时间和同学吵架,留下自己在场的证据,又以买水杯为借口出来,去找蒋凤桐。 两人会合后,迅速赶到十九中附近好来屋大酒店,那里管理制度松散,无需身份证。她们用桑斐的名义开了房,让蒋凤桐暂时安顿下来,桑斐又马不停蹄回到教室,做出商场关门,没买到水杯的假象。 为打消蒋凤桐父母寻找她的念头,两个人商议,由桑斐假扮绑匪,用一张临时电话卡,给她父母发去勒索信息。桑斐本来想发给蒋天伟,但在蒋凤桐建议下,转而发给了更容易相信别人的李颖。 也正是这个商议过程,导致信息并没有第一时间发出来,正式成为绑架案的一个疑点。 她们特意把金额拔高到蒋凤桐父母给不起的数目,一捱到截止时间,便顺理成章“撕票”,让蒋凤桐这个名字,扑朔迷离地死掉。 而为了尽量提高这件事的可信度,桑斐还让蒋凤桐忍着疼,咬牙放了点血,涂在她偷来的娃娃断臂上,和头绳一起,趁着夜色,提前埋在指定交钱的长椅下面。 “你这个精确到个位数的钱数,从哪儿得来的?”豆花儿的声音响起,不用回头裴郁都能想象到,他眼睛一定睁得比葡萄还圆。 “我在裁判文书网上查到的。”桑斐的嗓音低沉漠然,语调没有起伏,机械地陈述事实,“我看到那个姓卢的赔钱的案子,知道他跟蒋家叔叔结过梁子,所以报了他的数字。” 发现卢鸿这个天降替罪羊之后,桑斐还找机会潜入了他的木材厂,顺着倒塌的后墙摸进库房,一脚踩中一个被废弃的充气娃娃,便将它手臂撅下来,偷偷带走,以便把嫌疑引到卢鸿那里。 “那……完事之后呢?” 豆花儿再度朝桑斐发问,带着五分难以置信,五分纯粹好奇: “就算这一切都如你们所愿,她父母放弃寻找,案件石沉大海,然后呢,你们要去做什么?” 裴郁不由得往后看了一眼,蒋凤桐还是那样倚在窗边,空洞麻木,身体如一叶飘萍,随着车辆起伏颠簸,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 “浪迹天涯。”他听到桑斐说。 那口气带着一点凌驾于尘俗之上的桀骜,偏偏又满是少年时代特有的无畏和认真。 那种螳臂当车的,幼稚的虔诚,让他心底微微震动,像一场摧枯拉朽的海啸进行到强弩之末,还要拼尽全力维持尊严,直到海岸尽头。 他不禁想起从前在哪里听到过的歌—— “也许就是因为遥远到不能遥望,那些梦想才会被叫做梦想。” 他生命中早已遗失的,热烈的那部分,在两个倔强单纯的少女身上重现,又怎么忍心过分苛责。 想到这里,他收回视线,望见窗外熟悉的街道。 蒋凤桐家到了。 廖铭把车停在路边,派豆花儿去告知蒋家父母,自己则领着面无表情的蒋凤桐,等待迎接未知的悲喜。 裴郁不想看到亲人团聚的场面,加上一心记挂沈行琛,跟廖铭示过意,便转身要走。 “裴警官等等。” 出乎意料的是,始终没说话的蒋凤桐,此时却忽然开口,在廖铭和桑斐狐疑的注视下,快走两步,跟了过来。 “这个,给你。”蒋凤桐低声道,有意无意地挡住身后的目光,从背包里抽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递给他。 裴郁以探询眼神望着蒋凤桐,后者却并不打算解释,只轻声说句“从小宾馆床下找到的,要交给你”,就转过身,向廖铭身边走去。 从对方低垂下去,避免与他对视的眸光中,裴郁敏锐察觉到,关于手里的档案袋,眼前这个小姑娘,一定在对他撒谎。 下意识把档案袋护在怀里,他扬手叫了辆出租车。 车门关上的一刹那,他听到楼头那边,踉跄奔跑的脚步声响起,蒋凤桐的母亲李颖,哭着冲了出来。
第100章 学生 一个人坐进出租车里,裴郁将廖铭等人的狐疑,远远甩在身后。 蒋凤桐这个档案袋,很明显是受人之托,要单独交给他。 打开档案袋的瞬间,裴郁发觉,自己手指竟然在微微颤抖,仿佛即将窥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暗流汹涌的惊心动魄。 他唾弃这样的自己。 被活人掌控情绪的自己。 师父严朗反复教导他,法医以手为刀,破开骨骼血肉只有一次机会,一旦动手则不可逆转,所以下手必得稳,准,狠。而发抖,代表心虚,是法医的职业大忌。 然而裴郁的手,在档案袋上淡淡香水味道飘入鼻端时,便开始悄悄发颤,一发不可收拾。 那香气,他再熟悉不过。 清新,妖娆,热烈,冷艳。 彼此对立的矛盾词汇打破壁垒,自然而然地相互融合,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像某个人一样,使他无法抗拒,欲罢不能。 他不动声色地大口喘着气,向后靠上椅背,望向车窗外由于快要落下,而显得格外灿烂的太阳,尽量平复自己莫名澎湃的心绪。 他的神情太过专注,甚至没有发现,司机透过后视镜不无担忧地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等额头上那层浅浅的潮意褪去,裴郁自觉已恢复正常呼吸,便再次伸手,打开那个潘多拉魔盒一样的档案袋。 袋子里只有一沓A4纸,想必有了些年头,纸张边缘出现细小毛刺,有些还带着污损,纸本身也已经泛黄。 每张纸上都是一个半大孩子的信息和履历,他看出,这是一批学生档案,一望即知,是从那种正规学籍里挑出来,复印而成的。 履历的终点,都还停留在于望海市十九中学就读期间。并且,据时间显示,这些全是七年前的档案。 学生们有男有女,年龄都在十四五岁,裴郁暗想,这些孩子到现在,应该都和沈行琛差不多大。 再凝神细看,他才注意到,每张档案的右上角,都被写上了阿拉伯数字,只因为年深日久,有些褪色。 数字从1开始,按顺序排列,应当是这些学生的编号。 顺着编号,他一页一页往后翻。 数字结束在31号,档案却只有三十张。 翻回去一页他才发现,第30号档案不知是遗失还是被抽走,空出了一个位置。 随即,目光落在最后一张,31号档案上时,他瞳孔瞬间放大,连气息都出现一瞬停滞。 那是单小梅的档案。 江天晓案受害的那个女学生,也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这里。 她那时候还活着。 裴郁快速数了一下档案数量,十七个是女孩,十三个是男孩。 单小梅是最后一个。 不知为何,看着那些眉清目秀的少年少女照片,他心中突兀涌起一阵不祥预感,来势汹汹,难以抑制。 这种预感犹如烈焰焚城一样蔓延,所过之处惊起一片无声尖叫,如圣火燎原,连绵不绝。 裴郁几乎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慌,重新审视这些档案,却立刻又发现一个,使他感到更加恐慌的共同点。 这些学生的主管领导一栏,都有一个同样的签名。 霍星宇。 七年前,时任十九中副校长的霍星宇。 当年在江天晓案中救人未遂,失手导致江天晓死亡,又被判无罪释放,引咎辞职,出国深造,前不久刚刚回国创办星宇教育,却又神秘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的霍星宇。 这个名字,在裴郁脑海中如惊雷炸开,一声轰然巨响后,伴着这些学生照片,统统碎裂成齑粉,纷纷扬扬散落在他眼前。 在六月下旬的炎热天气里,宛如隆冬时节一场大雪弥漫,浸得裴郁周身发寒。 七年前的受害者,可能不止单小梅一个。 而作为主管领导的霍星宇,在那个案件中,除了污点证人以外,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裴郁忽然想起曾在初照人事务所看到,沈行琛写在备忘录上的话—— 【霍星宇是坏人,遇到了要报警。】 他猛然意识到,七年前在十九中上学的人里,也有沈行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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