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喊我泰利了,”方俞的声音略显沙哑,余韵带着些苦涩的味道,“你应该记得,我曾经叫方俞。” 阮差面露惊异,连坐在车里始终不肯露面的边啸都跟着动了下。公路拐角先后驶进四辆轿车,全都停在了几十米开外。 肆虐的风如刀刃划过,树梢剧烈摇晃,豆滴大的雨珠劈头盖脸砸下来,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 “……我当然记得。”陆鸣的侧脸格外苍白,慢慢将枪口往下降了一些,“你曾经是那一届边防武装部队最优秀的退伍兵,也是临沧禁毒大队最出色的……警员。” 耳麦里终于传出了边啸感慨的声音:“原来你曾经叫方俞啊。” 方俞置若罔闻,他极其疲惫地一摇头,“那都是过去了。” “什么意思?” “七年前,我也跟你一样,由于资历空白如纸,干净透明,被人选中潜伏马尼拉,从此成为传递情报以制裁高城的卧底。”方俞的脸颊被雨水拍打着,湿发紧贴着额角的绷带,“年轻警察渴望荣誉和经历,但很快我就发现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时针疯狂倒退,河水溯流而上,灰色的记忆涌入脑海。 “让一让……” “让我先看!!” “这里是菲律宾国储新闻社……哎呀,你踩我脚了!” 纷乱错综的脚步响成一片,几百号人口里三层外三层把大堂堵得水泄不通,方俞几乎是被裹挟的人潮推着往前走的,负责维持秩序的武警几乎都要招架不住了。 来自各大新闻社的记者脖子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工作牌,拿着摄像机咔擦咔擦对着中间盖着白布的尸体一顿狂拍,闪光灯闪得人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医生把布掀开让我们看看!”一名记者吼道,“让我看看是不是枪打死的!” “看什么?人都死了!”武警立刻吼了回去,“去去去别在这添乱!” “就是一枪崩的!”另一名记者涨红了脸,“我在现场听到了!” 此言一出,原本往里面涌的记者纷纷跟泄了气似的,一波接着一波如潮水般往外褪去。 “没意思,没什么新内容。” “又是一个被□□打死的小警察……看上去还挺年轻的。” “真是可惜了,哎我听说这些人死了之后都没有墓呢!也没几个人知道。” “为什么啊?” “因为……” “我那时候还很年轻,也没真正想过下场会怎样吧,盲目自信地觉得自己能够独善其身,”方俞耸了耸肩,垂下来的眼眸黯淡无光,“但很快,生死一线的挣扎,如履薄冰的生活,刀尖起舞的煎熬将我托入更深的绝望。每一次向线人传递线报,我都会问他们还需要多久。” 陆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们总是回答我,跨境行动手续复杂,你再等等吧。”方俞声音颤抖起来,被风吹得冷得打了个哆嗦,语速也不自觉加快了,“正义,英勇,荣耀,这些冠冕堂皇、高高在上的东西在现实面前变得不堪一击。长达十五个月的时间里,我没法好好休息,没法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我只能憋屈地活着!只能如同惊弓之鸟那样处处担惊受怕!” 陆鸣眼底闪动着戏谑的光芒。 “六年了……陆鸣,谁还记得我是警察?谁在乎?”方俞闷声苦笑,久久沉积的酸涩从咽喉涌上舌根,一时间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许久才终于舒缓似的吐出一口热气,“我真的……真的很累了。” “方俞,”陆鸣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那你觉得你身后的老板对你这五年就是真心诚意?他是真的想给你荣华富贵,而不是把你当成踩在脚底下的工具吗?” “呜——” 倏然间,好几十束光线扫荡而过,众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眺望。 警车鸣笛声接二连三地响起,红蓝交错光芒在雨雾里格外耀眼。 “我早就提醒过你,弥勒做事斩草除根,不想死就赶紧滚!”方俞的外套已经完全被雨水浸透,他抬起胳膊,拨动保险栓。 “啪啪啪” 陆鸣侧翻滚到轿车后方,踩着满地的碎玻璃渣一把薅住一个马仔的后领把他挡在自己身前,随着砰砰砰几十声枪响,那还未来得及惊叫出口的马仔身上便多了无数血窟窿,双腿一软颓然倒地。 “紧急报告!卧底已陷入双方交火范围!” “目标正在快速向十一点钟方向移动!” “报告指挥中心!雨势过大,直升机当前只能悬停,无法前进……” “在那边!都跟上!西港调度中心已经在调取支援了,必须撑住!” …… 暴雨愤怒拍打着头顶上的铁皮,地板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脚印,浓重的烟味弥漫开来,王闵然猛地低下头剧烈呛咳。 “王队,喝点水。”有人把拧开盖子的矿泉水瓶递到他面前,王闵然顺着那人的手往上一看,对上了女孩的眼睛。 “安宁,第一次跟专案组吧?”王闵然接过,仰头喝了几口。 女警梳着一头干练的短发,看上去约莫二十几岁,肩上也只有一杠一星,她思索片刻道,“第一次出国。” 王闵然往后一看后边忙得不可开交的成员,往外一指,“你到外边去看看有什么帮的吧。” “啊……好。”安宁有些犹豫,扫了一眼大显示屏后便转身离开了。 随着女警脚步的远去,王闵然再次往后扫了一眼,随后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密封袋。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从里面抽出了卫星电话,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拨通。 滴滴滴—— 轿车内,放在手刹旁边的卫星电话响了起来,驾驶座上的人却始终无动于衷。 藏祈毕竟也只是个刚入行的小年轻,不敢不把老板的电话当一回事,犹豫片刻后还是拿了起来。 “不用。”旁边的人嗓音厚重而模糊,一边侧耳的耳麦闪着红光。 片刻后他勾起一丝冷笑,一只手虚虚地搭在方向盘上。 “嘭——” 十几辆警车将他们左右包抄,特警一手拉开安全环,用力朝他们抛掷了个闪光弹。强烈耀眼的光线刺得人完全睁不开眼睛,阮差一边捂着眼睛往后退,一边从兜里摸出新的弹匣。 “不准动!” “放下武器!抱头蹲下!” 陆鸣侧颊被碎玻璃划出了一道血口,从脸部到颈部都淌着鲜血,他咬着牙慢慢直起身子,忽然脸色骤变。 阮差屈着一条腿半跪在地上换好了弹匣,刚准备抬手瞄准,视野便被一大块黑色遮蔽了,紧接着他的胸口被陆鸣重重踹上一脚,整个人向后飞出去,胸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擦声。 陆鸣顺势踹飞他手里的枪,一只手压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一记勾拳猛地砸到他脸上,不料这鼻青脸肿的毒枭挤出了一点笑意:“你杀我有什么用!我死了还有背后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替我做下去,而你死了——” 陆鸣用力掐住了他的喉咙,只见阮差脖颈青筋暴起,满脸的血一点一点浸透陆鸣的右手,他沉默了好几秒,直至陆鸣以为他几乎要咽气的时候忽然爆发出丧心病狂的笑声:“你死了可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姓名,没有墓碑,没人会记得你!值得吗?” “快让开!” 陆鸣偏过头,只见那坐着边啸和藏祈的小轿车突然发疯一般如一头猛兽朝他们撞了过来! 他立刻松手,竭尽全力往旁边撇开身体,然而双腿被底下的阮差一把抓住了,动弹不得——车灯光线很快盖过他的头顶,紧接着车头将他整个人撞出去好几米,后背抵上了身后的大石柱。 方俞跟了上去,拉开了后座车门,迅速瞥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钻进去了。 “老板,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方俞喘着气,“那些货可以再做!但被条子抓了可是死路!” 前面的人却丝毫没有动静。 “边老板?”方俞有些不耐烦,“我们快走!” “车上的人!都给我抱头下车,否则开枪了!” 随后赶到的特警包围了他们的车,还有些跑上去扶起了陆鸣。 “动手!别跟他们废话!” 驾驶座上的人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衣领,千钧一发之际他拉开右边车门,一脚将旁边毫无准备的藏祈踢了出去。 “啊——” 藏祈手无足措,很快被几个特警麻溜地按在了地板上,迅速上了手铐。 驾驶座上的人微微抬起眼睛,透过镜子直视着后面目瞪口呆的方俞。 “你不是……你不是边老板?”方俞反应十分迅速地摸上了枪托,“你是谁?” “砰” 下一秒陌生男子额头穿孔,眼球凸起,倒在了驾驶座上。 方俞大脑宕了机,刹那的空白让他和挡风玻璃前的警察面面相觑,这些特警也都知道方俞的身份,一个个都没敢真的对他开枪。 “下车!”特警端着枪怒吼,一只手已经搭上了车门,“我劝你尽快束手就擒……” “放下武器下车!” 停顿半秒后,他跃上驾驶座的位置,把那人的尸体扔下了车,自己开着车呼啸着冲了出去! “追上去!别让他跑了!” “等……等下,”其中一名警察用枪口拨开那男子的口罩后惊呼道,“他他他他……好像不是弥勒。” ----
第十五章 “死了。”随后赶到现场的王闵然蹲下身,拨开地上尸体前额的头发,“我操他妈的,上当了!” 枪炮声平息后码头弥漫着血肉与钢铁撞击的味道,黄铜弹壳散了一地,穿着鞋套的警察来来往往,不断响起的快门咔擦声在雨中交错。 陆鸣被搀扶着坐上了警车,几个西港警察用柬语问了他几句话,见他不怎么回答后猜想他大概听不懂,只好连手带脚地比划着,给他披上外套,递上水。 “送医院。”披着雨衣的王闵然弯下腰,抬手抹掉车窗上的水珠,对里面的人说道。 陆鸣倚靠在车后座上,目光始终望向方俞离开的方向,沾着鲜血的指头攥紧了自己的衣领。雾气覆盖了车窗,树木不断向后倒退,暴雨之中簇拥的人群逐渐化为了模糊的黑点。 …… “正义,英勇,荣耀,这些冠冕堂皇、高高在上的东西在现实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六年了……陆鸣,谁还记得我是个警察?谁在乎?” 焦土之上,人命恍若草芥,生死瞬间翻转,每日迎接自己的只有悬挂在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再顽强的孤勇热血也会被现实涤荡干净,剩下的只是一颗干净纯粹的、渴望归属的心。 人性太脆弱,太经不起考验。恐惧,贪婪,趋利避害……这些赋予给生物的本能促使着人类天生就有着向往安乐和自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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