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策看着谢烬,显然并不惧怕,冷冷一笑道:“谢将军这是何必,你在此出生入死,可我看江问雪一心只想见皇上。传言都说,他二人天造地设一对无情人,这些年纠缠至此、不死不休,你凑什么热闹呢?” “凑热闹?”谢烬轻笑,一阵冷风拂过,吹起他额前碎发。周遭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他冷冷瞥一眼远处宫阙,道:“我不仅要凑热闹,我还要江山易主,北鸟还巢!” …… 咣当。 长刀落地,剑锋停在江悬颈侧。 萧承邺居高临下看着江悬,目光晦暗幽深:“朕最后问你一遍,你愿不愿,回到朕身边?” 说话时,剑刃又往前送一分,将那段白皙脖颈划开一道平整的伤口,伤口处渗出血珠,顺着剑身缓缓滴落。 江悬已快要撑不住了。 他的长发沾了血污,盔甲也被血染透,那张漂亮的、如明月和冰雪的脸,此刻坠入尘埃,惹上污泥。 尽管如此,萧承邺的目光还是会被这张脸吸引。 “阿雪……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好美。”萧承邺俯下身来,没有握剑的那只手捧起江悬脸颊,低声叹息,“你见过山茶花么,红得像火一样,盛开时整朵整朵从树上坠落,既漂亮又决绝。你现在,就好像一朵山茶。盛放之日,便是凋谢之时……”说着话,萧承邺忽然眉心微蹙,目光落在江悬那双澄明的眼眸,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变成耳语般的喃喃:“可是阿雪……朕舍不得啊,朕舍不得看你死。你对朕说句软话好不好,你说你要回到朕身边,再也不与谢烬相见,朕便不杀你。以后你我二人,隐姓埋名,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逍遥快活,好不好?” 说是逼问,更像恳求,萧承邺深深看着江悬,几乎要跪下来求他答应。然而江悬目光仍是冷的,无论萧承邺如何软硬兼施、威胁或哀求,他始终不为所动,就像过去每一次那样,冷眼旁观萧承邺痴狂或疯癫。 这样的无动于衷比起直白的拒绝更加刺激萧承邺,只见他颤抖着落下眼泪,忽然疯了一样掐住江悬脖颈,五指收紧:“你说,你愿意回到朕身边,你说啊!” 江悬瞳孔一颤,身体簌簌发抖,泪水涌出眼眶,像一条濒死的鱼,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喘息。即便如此,他仍旧不愿对萧承邺说那一句愿意,相反,他死死盯着萧承邺,拼尽全力将手伸到身后,拔出腰上最后一把短刀。 ——那是他送给谢烬的那把刀,这些年谢烬一直带在身上,直到那日分别,谢烬将它取下来,交到他手里。 ——“我不在的时候,让它替我保护你。”谢烬说。 江悬握紧刀柄,眼前好像浮现一片广袤大漠和漠北无垠的苍穹。他的求生欲从未有过如此强烈,面对萧承邺,耳畔只回荡着谢烬那日那句,“我们回漠北成亲。” 他要与谢烬回漠北成亲。 “岐川……” 江悬低声喃喃,萧承邺辨认出他口型,霎时青筋暴起,一把将他掼倒在地:“都到这时,你仍在想着谢岐川!你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朕!” 就在话音落下同时,江悬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用尽最后力气扑向萧承邺。一切发生得太快,只见半空中银光一晃,一把短而锋利的刀凭空出现,毫不留情没入萧承邺胸膛。 萧承邺瞳孔紧缩又放大,缓缓低头,眼眸中倒映出江悬的脸。 血溅了江悬一身,他喘息着,直勾勾盯着萧承邺,眼神凶悍而狠戾,像某种生长在西北的野兽,苍鹰或狼。 萧承邺显然忘了,野兽只可猎杀,不可驯服。他豢养在金笼中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一只温软无害、任人宰割的宠物。 “阿、阿雪……” 疼痛后知后觉袭来,萧承邺张了张口,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 江悬终于回答了他的问题:“我的心里,从来都没有你。” 萧承邺一滞,咧开嘴,低声笑了。 “从来……么?哈,哈哈哈……从来都是朕,一厢情愿,哈哈哈哈……阿雪,江问雪!你的心好狠啊!他们都说朕冷血无情,可是你,你比朕冷血一万倍!……整整七年,两千多个日夜,就算是一条蛇,朕把它捂在怀里,也该焐热了,何况是一个人!你知不知道,朕的心也会痛,朕的心也会痛……朕好痛啊,阿雪……朕从不曾真的想让你死,你却一心要朕的命!好,好……” 萧承邺紧紧攥住江悬衣襟,每说一句话,都有鲜血汩汩涌出,漫湿他的衣衫。那把短刀插在他心口,刀柄缀着金线和宝石,沾染上鲜血,在昏暗中流溢着妖冶而幽暗的光。他看起来很痛苦,瞳孔在涣散边缘发颤,五官难看地扭曲着,喉口涌上来的血越来越多,不得不用力吞咽,一边咽一边一阵一阵干呕。 江悬身上亦是血迹斑驳,分辨不出是萧承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拼尽全力最后一击,此时已快要撑不住了。复仇的快意和对萧承邺的恨在这一刻溃然崩塌,有如山倒。他的身躯好像霎时被抽干成一具空壳,唯有想起谢烬的名字,才能微弱地感知到,自己还活着。 他看着萧承邺,仿佛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眼中无悲无喜:“是你一厢情愿。伤害也好,你所认为的爱也好,都不是我想要的。” 萧承邺瞪大双眼,泪水从眼角滑落:“哪怕……我快要死了,你都不肯,对我说一句谎话么?” 江悬摇头,脸上浮现微弱的笑意:“我和岐川要成亲了。可惜,你看不到了。” “你休想!”萧承邺青筋暴起,用最后的力气拽住江悬,“你休想和他长相厮守!朕知道,朕知道你已油尽灯枯了……朕会在下面等你,黄泉路遥,朕,与你一起……” 直到生命最后,萧承邺仍旧死死攥着江悬衣襟,仿佛这样就能将江悬拖入自己即将去往的幽暗深渊。他至死没有闭眼,双瞳由明至暗,仿佛烛灯吹熄。江悬握住他逐渐冰凉的手,缓慢地、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嗵。萧承邺的手臂跌落在一地血泊中。 大殿恢复死寂,殿外仍有战鼓和厮杀声,仿佛梦境一般模糊不清。 江悬撑着刀慢慢站起身。 夙愿已了,身前身后,一片荒芜。 萧承邺说得没错,他已是油尽灯枯了。脚下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感觉不到痛,更感觉不到累。他行过长长的宫毯,停在殿门口,将自己的盔甲脱下,盔甲里面,是一袭如火般热烈的红衣。 ——他要漂亮的,去见他的岐川。 轰然一声巨响。 殿门推开,尘土飞扬。 江悬双手捧着玉玺迈过门槛,一步一步走到日光之下。 殿外已是一片尸山血海,望见他身影,所有人接连放下兵器,转身朝向大殿。 江悬站定,望着远处被血染透的天,目光微落,低声开口: “建昌帝,殡天。”
第68章 67 “我来娶你。” 刀刃破开血肉,发出骇人的声响,只见一条穿着战甲的手臂被齐根斩断,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落入一地尘土中。 李策瞳孔骤然紧缩,身形一晃,轰地从马背上滚了下来。谢烬停在他身旁,刀尖指地,刃上血犹温热。 “你保护过阿雪,我留你一命,能不能活下来看你自己造化。”谢烬冷声对李策道,语罢,回身高喝:“玄羽军,随我破城!” “杀——!” …… 主帅坠马,守城军转瞬之间鱼溃鸟散、节节败退,谢烬率军一举攻入皇城,行至最后一道宫门,忽而望见城墙之上一人红衣孑立,谢烬勒马,身后大军随之停住。 是江悬。 不知经历过怎样一番生死缠斗,江悬发丝散乱,没了簪子,一头乌黑长发随风飘扬。他身上那件红衣是谢烬为他做的衣裳里最隆重华丽的一件,红得如火如霞,热烈张扬,仿佛世上最华贵的嫁衣。 城墙四五丈高,隔着这样远的距离,谢烬看不清江悬衣裳上的血迹,只见江悬举起玉玺,对宫墙外大军道:“建昌帝驾崩,临终遗诏,传位于秦王萧长勖。”语罢,他顿了顿,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谢烬身上。 对视那一瞬,江悬眸中冷意如春冰消融,化作一抹不易觉察的温柔。他开口,语气变得平和:“谢将军,战况如何?” 谢烬目光如炬,凛然道:“回禀江帅,此战告捷!” 江悬点头:“辛苦你。” “末将还有一事。” “你说。” 谢烬上前,一人一骑立于万军阵前。 身后长风凛冽,卷起地上带着血腥的尘土。宫墙之外一片火海,映红了远处的天。 “阿雪。”他换了称呼,眼神仍旧炽热,“你答应过我,此战结束,与我回漠北成亲。——今日,我来娶你。” 当着几万大军,若是以往,江悬定然不会回应这样的话语,相反会责备谢烬厚颜。而今日,他站在城墙上深深凝望谢烬,苍白如纸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对视片刻,轻声回答:“好。”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就在说完这个字的下一瞬,谢烬还未来得及露出笑容,城墙上江悬忽然身形一晃,像站不稳似的踉跄了两步,紧接着轰然倒地,身影消失在砖墙之后。 谢烬翻身下马:“阿雪!!!” …… 城墙上乱作一团,周围的将士纷纷冲上前想要接住江悬,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江悬倒在一地尘土和血污中,缓缓闭上眼睛。 天色将晚,苍穹染了血色,四面而来的风呼啸着经过江悬的身体,吹起他被鲜血浸透的衣角。 他的面容从未有过如此平静,不知从何处到来的鹰盘旋在行宫上空,凄厉地嘶鸣着,仿佛想要唤醒他,又仿佛是为这漫天火光哀鸣。 谢烬终于冲上城墙,穿过人群到江悬身边,扑通跪下,将江悬抱入怀中:“阿雪!” 短短几日没见,江悬脸色苍白得仿佛大病了一场,看起来毫无生气,就好像变回了他在映雪宫时的模样。 谢烬感到一阵恐慌,颤抖着抚摸江悬脸颊,问:“阿雪,你怎么了……你醒醒,不要吓我,阿雪。”他一边问一边检查江悬周身,除了后肩那道伤口深一些,流了很多血,身上并没有别的致命伤,照理说不该虚弱至此。谢烬愈发害怕,抱紧江悬,声音发颤:“阿雪……你醒醒,我回来了,阿雪,我回来与你成亲了,你醒醒啊……” 周围的将士默默退散,不忍出声打扰,空旷城墙上只剩谢烬与江悬二人,不知过了多久,江悬好像在昏迷中感知到谢烬的呼唤,睫毛颤了颤,慢慢将眼睛睁开一道缝隙。 谢烬喉咙一紧,倏地红了眼眶:“阿雪!” 江悬循着声音抬眼,看到谢烬,脸上露出微弱的笑意。他唇角动了动,仿佛没有力气再说话,好不容易开口发出声音,轻得像雾一样缥缈:“岐川……别,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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